她一直像沾满剧毒的双刃剑,何清曜过于自信,以为可以完全掌控,但眼下毒刃已开始转头刺向自己。
可听吉兰娜的言语间的意思,应该还没对其他人透露此事,她到底想做什么?
恶人谷里没有道德君子,首领有龙阳之兴的传闻,充其量是供恶棍匪徒们茶余饭后说笑的谈资。但要命的一点在于对象是本为敌手的萧敬暄,况且又发生在自己逐步安排退路的节骨眼上,他完全能想象到这段关系曝光的可怕后果。
虽说裴俱舒同样知情,不过理智地考虑到彼此之间微妙的平衡,对方绝不会轻易向外提及。吉兰娜的下一步行动则无法预知,因为她是一个疯子。
世上有三种人好利用——懦夫、傻子和疯子,因为他们容易受到煽动。同样有三种人不好利用,也是懦夫、傻子和疯子,原因同理。特别是最后一类,前二者的言行举止尚能用常理揣度,疯子却永远无法被彻底操纵。
半晌之后,何清曜调匀气息,一脸平静地又将短剑抽归掌心。灯下侧对,流星般一点寒光滑至尖锋,诱惑似地闪烁着。
萧敬暄送剑的目的,一是提醒他留心查访近身之人;二是示意查出真相之后应如刀落,当断则断。
这是正确的抉择,何清曜缄默地思索着,但每当试图下定决心的一刻,与吉兰娜相似的一张苍白脸孔就开始在思绪深处的暗潮间载沉载浮。
“呵,玉罕尔……”
何清曜苦笑一声,喃喃自语:“我和师兄都欠你一条命,如今这份恩情债就利滚利、永远还不清了吗?”
可念及吉兰娜方才的言语,白衣男子蹙了蹙眉头,嫌恶又一次泛过眸底。
时刻遭到窥伺的感觉真是恶心且危险,一定得早早了断。
此时此刻,吉兰娜未走远,她立在最高处的屋脊之上,遥望何清曜居所的花窗上映出的灯光。
“凭什么是玉罕尔孤单无助地死去,你却活了下来,继续过着无耻逍遥的快活日子?我得让你一辈子都不开心,那样你会时时念起这个人,她就能永永远远活在你的心里,是不是?妹妹呀,你高不高兴……”
女人轻言细语着,最终化成了温柔低细的呢喃。
本该喜庆的节日之夜正遇乱时,歌舞之乐入耳也是沉沉郁郁,甚少欢乐洋溢的气息。
何清曜揭起流苏帐,透过半开的琉璃窗朝外看去,沙州宵禁越发严厉,虽天刚擦黑,街头已不见行人。唯有白雪覆盖的街道上留下几串足迹,不过再过一阵,想就被积雪盖去。
他拢了拢紫貂裘,关紧了窗,转去朱漆画屏旁,拿火箸拨了两下软榻前的铜盆。红罗炭金星飞洒,映着几上的水晶高足杯,照出影绰绰的另一人身形。
寒风从又被打开的朱窗蹿了进来,一重重扑上身,何清曜皱眉:“你就不能顺手关好窗户?”
隐藏幽暗中的吉兰娜嘶哑地回答,瞳仁反照出利刃的寒光:“冻不死我,也冻不死你,怕什么?”
风里飘浮着淡淡血腥,何清曜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受伤了?”
“别人的血。”
男子仿佛也不打算多问:“那就好,我的事情办完了?”
“你的事办完了,还有……我的事!”
上半句刚完,吉兰娜终于抬起眼睛,蓄积已久的仇恨及愤怒燃烧如熊熊烈火。她握紧方才隐藏身侧的匕首,拼尽平生之力,直刺向对方的心窝!
何清曜哂笑,身子仅微微一侧,吉兰娜收势不得又乏力转攻,往前方地面跌了过去。男子抄起榻边双刀,闪电般一刀刀背横扫袭击者膝弯,一刀则反刃敲其手腕。沙一道微响,匕首近乎无声地落在柔软氍毹上。
一扑后,吉兰娜竟无后继之力,一头栽倒在地。何清曜飞快一脚踢开短刃,冷笑着问:“沉不住气了?”
女子脸色青灰,无力地趴伏着,过了许久才于挣扎中支起胳膊,虽抬了头却只能大口喘着气,虚脱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冰蓝眸子里仍见依稀的光芒跳动,凄厉而凶恶。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如夜枭,听得人肌肤栗生:“那是你的陷阱!”
“一半是陷阱,如果你老实照我的吩咐办完事就走,不擅自跑去找阿塔尔寻仇,自然不会中计。”
吉兰娜眼里狂乱的积愤让人胆战心惊,何清曜反倒越见平和:“难为你还能硬撑着回来杀我,我本来以为你半道就不行了呢。”
一吐一吸,对如今的吉兰娜都万分艰难,她的语声里有最深的仇恨:“你已经得手了,快点砍下我的头,让我去地下和玉罕尔作伴。”
“他若想斩草除根,还需如此费事?”
这道语声略含笑意,清亮似滚珠落玉,然隐一丝凛冽之气,吉兰娜眼底璨然的火焰顿时烧得更猛。
萧敬暄绕出屏障,缓步踱至光明处。非处战地,他以镶宝冠束发,仅着宽松的朱锦便袍,披一领坠珠饰金的白狐大氅,神情闲适自在,如一名养尊处优多载的富贵郎君。只是那双黑澄明净的眸子内寒光砭骨,转向她的一刻,恰似长枪悍厉刺来。
吉兰娜的目光也死死咬住他,厌恶与憎恨交织:“妖孽,原来你是用这种恶心法子勾搭上苏深摩!呸,我一思量起你们私底下的龌龊事就快吐了!”
何清曜清楚萧敬暄向来的脾气,知道这句恐怕又会触其逆鳞。他心紧了紧,方替吉兰娜待缓颊,萧敬暄已轻轻一笑,竟心平气和地回应:“没错,我是与清曜有私。可说是情投意合,也可说是勾搭成奸,总之无论哪种说法,事实与你猜测的倒无甚差异。”
他眉宇中仍不见怒气,反聚起些困惑:“可我二人之间的纠葛,跟你又有何关系?”
吉兰娜神色一滞,萧敬暄嘴角轻抿,笑意是天高云淡的悠然散漫:“即便清曜曾欠过你们姐妹的人情,事到如今也该偿清了。实在不好意思,往后的日子里他虽过得比你希望的舒畅痛快,但又为何不可?再说真正逼死你妹妹的是明教总坛的长老们,你的复仇对象不该是这些人吗?”
“追根究底,你只是替玉罕尔抱不平。可她本人并不需要,纯粹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对方的说辞直白且犀利,吉兰娜顷刻间无言以对,冷笑几声后沙哑地说:“那我跟他之间的恩怨,你又哪来的厚脸皮插进来管?”
“我对你们的过往毫无兴趣。”
萧敬暄步至软榻边坐下,斜倚锦绣隐囊的姿态慵懒散漫,语声亦是漫不经心:“前尘不可追,逝者不复生,你执念在此,实在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