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依旧是落雪搓绵扯絮,且冷得更厉害,但紫铜火盆内的西凉瑞炭无烟有光,热力不绝,屋里的人丝毫不知门外风寒。
何清曜背靠鹿纹朱锦隐囊,半躺在厚密的五彩氍毹上,目珠定定盯住屋顶的青绸承尘,不知思考什么。数步之外,萧敬暄临窗伏几誊抄诗句,笔下所写正是王褒的《渡河北》。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
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
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萧敬暄停笔,又凝视诗句许久,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他不似王褒有全然的家国沦亡之伤,羁旅之痛与故园之思却极其相似,至如今虽看淡许多,但是……
念及此处,萧敬暄不觉摇摇头,低声喟叹。回首一瞥何清曜,明教弟子还是紧盯承尘发愣,似乎毫不留意这边。凝望那张面容,久而久之,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短暂的迷茫与怅惘随之烟消云散。
何必再回味无法归去的过往,眼下的一切便是最好的。
萧敬暄抓起纸笺揉成一团,随手抛去几下,又拈过一张白纸,这次所写则是《江上曲》。
愿子淹桂舟,时同千里路。
千里既相许,桂舟复容与。
忽然间一股焦糊气味从身后飘荡过来,竟将松心真墨散发的浓郁冰麝之香盖过去。萧敬暄狐疑着搁下笔,循了焦味儿的来源转望,发现何清曜不晓几时已蹲到火盆边埋头剥果仁,一会儿将干壳丢进炭火,一会儿随手抛到地上。
萧敬暄瞧了洒落满地的果壳,一侧修眉兀地一挑:“这是你的住处,弄脏也是你来收拾,我大不了换一间屋子待着。”
何清曜乜斜着眼:“就你事多,哪来这么些臭讲究的毛病?”
他手上不停,还是啪啪剥着果壳,有些甚至都抛掷到萧敬暄膝前去了。但对方仿若不恼,只淡淡一笑,冲对面勾勾指头:“你就是闲的,过来,替我磨墨润笔。”
一记白眼当即抛回来:“哼,我才不伺候,昨晚那位美娇娥倒适合干这种活,老爷怎么不找她来?”
萧敬暄低眉一笑,口吻自在无碍:“老毛病又犯了。不是你先提醒我在安门物面前不要记仇他和狼牙军的干系,务必表现随和亲切?那他送来陪侍的美人,我自然就要笑纳。”
权衡利弊之后,何清曜选择将萧敬暄作为同谋介绍给安门物。胡商虽然吃惊于这两个公开的对头为何暗地勾结,但念及萧敬暄当初逃窜入恶人谷的罪名之一正是贪图财货、私吞军饷,所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很快便安心。
至于萧敬暄,则一反何清曜以往的印象,言谈极其亲和蔼然,又藏着一丝巧妙的精明狡猾,却无世间商贾的露骨俚俗。明教弟子深知这大约便是他尚未出事前,与那些私下干连的官吏交往时的姿态,稍做一想不免感慨。
如今何清曜撇着嘴横他一眼,语调里弥漫起一股浓厚酸气:“你好歹推辞几回嘛,一口答应不说,居然还当晚就春宵一渡。我可倒霉死了,你颠鸾倒凤之际,咱要顶着大风雪出门跑腿,好可怜啊!”
萧敬暄煞有介事地拿手在面前扇了扇:“行了,行了,酸味都呛人了!原来就为这事闹别扭,你倒是说说,我如果无缘无故地把人丢去一边,会不会让他疑心大起呢?”
“哼,你又有大道理了!”
男子起身,走到何清曜面前又盘坐下来,神情看去十分坦然:“对啊,我一直都有道理。”
何清曜哼哼两声,突然抬起指头在他胸前戳了戳,眸光尤显暧昧:“可我更担心的是:平时都是我伺候你,这会儿换你去伺候别人,到底还行不行啊?不会根本办不了事,快活不起来吧?”
萧敬暄半垂下眼,声调里一股无所谓的慵懒:“想太多了吧,还是你也打算这么着来一回儿?这么关心细节,我现在就陪你试试。”
“嘿,你看看你!才说两句而已,出墙了居然还敢理直气壮。”
“好吧,算是我薄性背约、失身他人,辜负你的一片真心。说,要我怎么补偿?”
明教弟子陡然嘻嘻一笑,两眼眯起来:“这么爽快……可以,我跑路跑得腿太酸了,快过来给大爷揉揉腿解乏。”
萧敬暄抱臂仔细看他一阵,猝然又一笑,爽快应道:“小事一桩。”
“唔……等下,错了!”
伸出的手被攥住了腕子,萧敬暄略抬眉,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干什么?”
何清曜将他的手一拖,按在下方某处,笑容诡秘。
“是中间那条。”
萧敬暄似笑非笑,拍了拍那已有异样的部位:“以往不是总怪我手里没轻没重的?如果一不留神,这条腿拗折了,你下半生怎么熬过去?”
何清曜另一手拧拧他的下颌,又转去捏捏面颊,简直可说是笑容灿烂:“别说我这杆枪比你那火龙沥泉枪更硬,才不会折了。万一出事,往后更吃亏的是你,我到底怕什么。你小心温柔些,不就成了?”
他又增一语:“阿暄,你一向聪明,总不会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吧?”
对方这么讲,萧敬暄被激起气性,哂道:“还挑挑拣拣,懒得惯你这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