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怎么这样损自己?”
明教弟子冲他翻个白眼:“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听一两句不入耳的,就扬州城外的癞蛤蟆似地一戳一蹦?”
萧敬暄除了蒙面巾,月光下嘴角微扬,不见恼意:“跟你相处久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一怒跳脚的人了,现在会不会有点失望?”
何清曜看他一会儿,忽然说:“我没有失望,是不高兴了。”
对面男子眉心略蹙,他确实感受到明教弟子的气息中隐约的危险。
“谁又招惹你了?”
“我本来以为是岑朗健,仔细一想,那个人其实是你。”
萧敬暄敛息,何清曜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似乎很在意玉门关内的状况,那更早的消息——天策府在秋末已被攻破,这知道吗?”
萧敬暄目光一滞,回答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知道。”
何清曜继续问:“那你还知道除长安、洛阳之外,唐国已经被叛军夺走多少城池?知道永王李璘在江淮谋反了吗?知道安西、河西兵力大减后,吐蕃又占去哪些州县?”
萧敬暄沉默了很久:“为何突然提这话?”
何清曜却依旧步步紧逼:“你先前分明讲这些与己无关,偏又统统都晓得,而且是早就清楚却没像潼关被破那次一样对我直截了当问出来。”
“问也无用,何况……”
“何况你答应我不再有返回中原之心,对吗?”
萧敬暄反问:“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恼我?”
“你没有骗我,但你也没说实话。”
萧敬暄面色微微一沉,何清曜紧盯对方表情的变化:“你既不在乎,为什么再不敢跟我当面提起,哪怕只一句?”
他忽然轻声一笑:“有人说兄弟之诺与情人之誓是狗屁不如的东西,但我不认为它们虚假。可它们确实会随着心情和状况改变,每一次发誓在当下自然是真的,但对未来而言又永远是假的。”
萧敬暄一时有些茫然:“你……不相信?”
何清曜兀地一把攥紧他的手腕,平稳声调下依旧暗潮涌动:“我想相信你,可人心又确实抓不牢。好比你说过两情相悦之人无需互相揣测,也曾答应让我时刻见到你的心思,可你现下就开始继续隐瞒。”
回应的声音十分平静:“有些是我的私事。”
何清曜挑挑眉毛:“比如你将一些部属暗地又遣去中原助战?不过这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不止你一人这样做,但是……”
“我那次听到你和薛怀瑞闲谈,你当时不愿涉足中原,而今又为何重新关心起来?并且还是在这关键的时候自损羽翼,以后一旦形势巨变,你纵使再强,一头老虎斗不过千百条恶狼。”
萧敬暄的目光变得有些冷:“你指什么?”
何清曜微微一笑:“不管河西还是陇右,兵力都严重不足,守备虚弱,防线顾此失彼。而且看样子只要安禄山叛乱未平,境况只会越来越糟。那些势力植根当地的大族豪门,那些久被压制的外族,那些不在皇帝眼皮底下的边官,里头有多少是忠诚不改的,还有多少只会庆幸时机到来?至于恶人谷这无信无义之辈云集的地方,你猜在王谷主离开后,有多少分散在外的据点首领会动起歪脑筋?”
萧敬暄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瞳孔骤然一缩:“你难道也想……”
何清曜耸耸肩又摇摇头:“不管恶人谷之内还是之外,别人怎样盘算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喜欢四处留意机会的生意人。而且这鬼地方越来越凶险,比起性命,眼前的蝇头小利根本不值一提,蠢人才紧抓不放。”
他停一停:“当然,我无所谓什么仁义、信用、忠诚,依附在人心上的玩意儿全都善变得很。不管是唐国人、大食人、吐蕃人、突厥人、回纥人,如果必须选择继续留在西域一带,我不会介意和任何一方交换利益,然而你做得到吗?”
萧敬暄怔了好一晌,似乎才终于明白那些词语里隐藏的真意。
他猝然低叱,语调中充斥着明显的愤怒:“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何清曜嗓音平淡:“而且知道我的确没对你撒谎。”
他又一笑,补了一句:“我比你诚实太多了。”
萧敬暄不再开口,很久后回应的语声微凉且沙哑:“对,我其实不会跟你走,但我也不会强求你留下。”
何清曜点点头,神情间仿佛并没有觉得意外:“你素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对我的建议却始终避而不谈,其实自第一次提起离开西域后,我就猜到迟早是这答案。怎么说呢,虽然这个比喻似乎不太恰当——钱货两讫,你大概是这么想的吧?你以为已经让我得了该得的,我应该不会有任何不满吧?”
明教弟子嗤笑一声:“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啊!生意不是单一边想了账就能算清楚的,阿暄。”
萧敬暄只问:“你还想要什么?”
何清曜仍旧抓住他的手腕,此时突然收得更紧。
他的回答却很平和:“你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