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曜见他不及往日冷峻从容,居然显得忐忑不安,心头窃笑不止。
明面他还是维持着正经:“念在我真心诚意,明晚一席千万不要推辞。”
萧敬暄想此人执着,暗忖难道有机密商谈,吐息不由变得安稳:“不知是什么时辰,还有谁来?”
“没有旁人,只是你我。”
萧敬暄一笑,以为果然如自己所料:“劳烦费心。”
说过一番话,两人热络了些,何清曜仿佛不经意问:“那四名婢女,可还举事稳妥?”
萧敬暄不甚在意:“应该还好。”
“应该?”
何清曜含笑:“这倒听不懂了,那几名女子不光相貌养眼还歌舞娴熟,闲下来听支歌、赏段舞岂不快哉?咱们都是男人,别的不提嘛,这美人最大的好处……啧,滋味如何,莫要对兄弟隐瞒啦。”
萧敬暄笑笑:“身边琐碎事不多,采苓一人应付的了。我把她们安置在外院,那里更清闲,比留在我房中强。”
他实在被何清曜缠不过,索性道明状况,原想对方难免不悦,何清曜却嘻嘻而言:“我懂,您是体面人,情谊那是慢慢养出来的,急不得,急不得。”
萧敬暄又一阵怔忡,全然不懂何清曜在高兴什么。
两人交谈暂且告一段落,何清曜洗身时萧敬暄不住瞥来,眸中几点不够明显的异样光芒跳跃。他最后留意到对方左胸稍显异样,肌肤上遍布大片凹凸疤痕,边缘则残留了几缕形似火焰的纹路。
“这是受的什么伤?”
萧敬暄虽说只是不想双方过于沉默,没话找话罢了,何清曜两眼却一亮:“萧兄看得真是仔细!”
萧敬暄不懂他怎么看似话里有话,于是摇摇头:“这位置伤得凶险,在下好奇是怎样留下的?”
何清曜渐渐敛去笑容,垂目清波:“它是离开圣墓山时留下的,本来原位有一块圣焰纹身,我被认定叛教后拿火把烧掉了。”
萧敬暄看到如今疤痕状况,也联想到那时伤口的恐怖,容色有变。忽地被何清曜拽住了手,按在烧伤疤痕上。
指尖所触板结僵硬,不比完好肌肤柔韧光滑,但依旧能感受到底下脏器突突跳动。萧敬暄呆了呆,而后猛地将手使劲抽出。
短短一瞬,他明显地面浮潮红,眼带愠怒。何清曜眨眨眼,居然是满面无辜不解:“萧兄为何气恼?弟兄之间疗伤包扎,可比这样摸的地方多呢。”
萧敬暄怔了片刻,意识方才反应失态:“只是……只是……吃惊而已,想必何掌令昔日也为它吃了不少苦。”
“浮云往事,不足一提。”
何清曜唇角挽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先前我行事突兀,惊到了萧兄。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我这粗人计较了。”
萧敬暄轻轻出了口气:“不必介意。”
何清曜再对他探出一手,却停在半途不动,萧敬暄端详半刻:“这是为何?”
何清曜仍是保持那姿态,言语竟是无比温文尔雅:“我族中有一礼节,对待交好之人应交握双手以表谢意或歉意,若萧兄乐意,便是真的不与我计较。”
萧敬暄虽然仍一头雾水,却还是将手试探着伸出。何清曜五指轻柔一握,下一刻立即将那人手举到唇边,手背飞快印上一记浅吻。
萧敬暄还没回神,何清曜已松开他:“不要介意,不要介意,我们的礼数就是这样的,刚才没讲明白而已。”
萧敬暄不觉捂住手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清曜反倒追问:“萧兄没有误会我别有用心吧?”
萧敬暄眼角明显跳动两下,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没有……误会。”
款待的客人仅有一名,何清曜却正正经经地照平日招待的规矩来办。不但酒菜极具丰盛、美味可口,歌舞伎乐等等更一样不少。唯一不同是宴席安设于幽静内室,不在正堂花厅。
萧敬暄今番一袭深蓝菱纹襕衫,腰系乌革软带,带上细镶金钿玉珠,悬一对狮纹番锦香囊,色若麹尘。锦囊中所装,乃是交趾国特产蚕形瑞脑香,泠泠芬芳彻十余步远,未见其人先觉其香。
何清曜遥见那人身影,唇角不由轻轻挽起。墨蓝锦衣衬托出对方面容愈发明白如玉,步移香散,举手投足亦是熏染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与俊雅的韵味,只是那一双眼眸……
仍是像足似自家豢养的金雕,锐利冷峻不见丝毫软化。
这才对了,无论外相如何,内里仍是不变如一,这才有意思。
二人像模像样地见礼过后,何清曜一手挽过萧敬暄臂膀往那阁楼上引去:“萧兄不必拘束,便如在家中一般。”
萧敬暄颜面上只淡淡而笑,口中婉转道是掌令不必客气。实则他第一回到何清曜居处简直狼狈不堪,离去时也近乎落荒而逃,哪能毫无拘束?可何清曜热忱,几分薄面总要给的,于是寒暄支吾过去了。
此席菜肴比沙州夜中一餐更为丰盛精致,更遑论瓜州那桌家常菜品。何清曜寻来的厨子的确有着一把好手艺,连皇亲世宦方能品尝的饭食也能调理停当。浑羊殁忽烹烤火候恰当,五味虽具仍不乱食材本味,糯米不失清香,鹅肉细嫩鲜美。不知何处连夜送来的活鲤所制鱼脍菲薄如纸,置于白瓷盘中竟可清晰看到底下暗花,足见刀法精湛。驼蹄羹汁浓似乳,脂膏软烂,粒粒晶莹,香鲜不膻。
相形之下,荠菜羹、雕胡饭等几道菜蔬看似过于家常,但在干旱少雨的大漠戈壁之中,这等食材也十分难得。
萧敬暄自青瓷碗中舀起一勺翠绿羹汤,不禁奇道:“荠菜在中原各地虽遍生遍长,但如今已入夏且沙州荒瘠,何掌令从哪里寻来这般的嫩枝嫩叶?”
何清曜含笑:“此事机密,恕在下不能相告,否则下回再想请副督军来可就难于登天了。”
一匙入口,清新绵长,齿间宛然萦绕初春气息。萧敬暄搁下食具,一声微微叹息:“许久未曾尝过如此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