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八年,六月初四。
午时刚过,盛京城中最繁荣的长街上充斥着百姓的谈笑声,两侧的商贩们乐呵地接过家中妻子带来的饭盒,用身上的粗布衫衣袖小心翼翼地揩去她们额头上沁出的汗,很快得到她们嗔怪的一眼。可商贩们毫不在意,又和妻子闹作一团。
吵嚷的人群中,不知谁提了一句,“昨夜那大理寺卿宋大人一家都被烧死了,估计是判案冤死太多人,遭报应了。”
身旁很快有人接过话茬,“可是宋大人对我们很好,听说他为人清正廉洁,不应该啊……”
但这句话很快淹没在繁荣的表象之下,再没翻腾出水花。
丞相府,书房内。
“荒唐!”
江衡远一把拿起桌上的砚台朝江柏川的方向掷去,重物落地的剧烈声响和着他暴怒的声线直直向江柏川压来。
江柏川却始终挺直着脊背,未挪动分毫,任凭砚台里扬起的残余墨汁染黑了他的白色衣角。
他神色如常,仍是不卑不亢解释道:“谢府尹昨夜带兵前去宋府救火时,抓到了一个慌乱逃跑的下人,如今——”
然,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江衡远冷冷打断,“都察院左都御史江柏川,你真当自己是什么救世主?”
“如果你想成为第二个宋淮北,拉一家子陪你下水,请便。”
江柏川静默半晌,俯身将砚台拾起,恭敬垂首递给江衡远,“儿绝无此意,只是想为宋大人求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后名。”
他的手举得有些酸胀,砚台底部冰冷的触感顺着他白皙颀长的手蔓延,但并不影响他说着带有温度的话语。
“和宋大人一同审理重案时,我始终记得他那双眼——不掺杂任何欲念,威严公正得映出犯人们的一举一动,所有罪行在他眼底都无处遁形。”
“他为国操劳一生,我都看在眼里。倘若真如此轻率结案,岂不是寒了所有忠良的心?如今圣上都将此事交由我审理,父亲又为何不信我。”
江柏川又等了许久,却迟迟没有等到江衡远接过他手中的砚台,只听得他叹息一声,似妥协般道了一句。
“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也只有你上赶着去接……罢了,与其担心宋大人的身后名,不如去担心担心你妹妹。”
江柏川闻言蹙眉问:“念儿怎么了?”
“……是云岚。她昨夜落湖了。”
江柏川愣怔一瞬,片刻后才想起这个府中一向沉默寡言的庶妹。他曾几次想同念儿一样同她亲近,可她总是十分抗拒。长此以往,他很快又专注于学业,在一家人刻意的忽视下,他也慢慢想不起这个妹妹了。
江柏川心绪霎时有些复杂,是他这个哥哥自准备科考以来,对家中人和事关注过少,才会酿成此果。
“儿这就去。”
江云岚的院落在丞相府西南边的角落,这里靠近府中下人住的偏房。江柏川刚踏入那破败冷寂的院落,就发现这原本刻着字的木质牌匾随意靠在一旁,落了些灰尘。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未洗衣物的脏臭味。
“见过二公子!奴婢是三小姐院子里的丫鬟春兰……”一个丫鬟神色欣然地从屋中疾步走来,见到芝兰玉树的二公子一身白衣无言伫立在院前,心中更是雀跃,殷勤回道。
“三小姐她不在屋内,她在一刻钟前醒过来后就慌慌张张地出门了。”
*
快。
再快一点。
宋府还是已经起火了吗……
这具身体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娇弱,那闷在胸膛里的隆隆心跳牵动着她全身所有的筋络,随着她愈发急促的喘息一阵阵抽疼。
可她还差一点。
盛京城的长街上繁荣依旧,周围的喧嚣都清楚地和宋寒烟隔开,她拖着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拼命向前跑着,喉间渐渐涌上腥甜。
当那盛京城的热闹画卷在她眼前被撕开,露出那坍圮残垒的一角时,宋寒烟终是没支撑住,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如断了翼的蝴蝶一般向下坠去。
阿爹……你护了我一辈子,可我却什么都帮不上你。
不,不可以!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强撑着想让自己振作,可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愈发清醒。
以后将再无宋寒烟,只有丞相府的三小姐江云岚。
上天既然给我再活一次的机会,我定会查清宋府走水的真相,让幕后黑手为阿爹和宋府上下一百余人口为此偿命!
“……”
远处忽而传来一阵马蹄声,那些聚在宋府门口唏嘘不已的看客们纷纷朝声源处望去,就在他们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全都白了脸色。
“完犊子!那是谢黑鬼的轿子,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