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我——一缕游荡的北风,裹挟着黄昏的余温,穿行于儿童公园。我掏出手机,寻觅着大英子发来的定位,目光却意外定格在自己的昵称上——“知林”。我抬头望向身旁的树林和步道上悠闲散步的人群,心中暗忖:还“风知林”呢,你究竟知道些什么?还不如英子呢,她只需一声笑,便能洞悉我的身份!
走出公园不远,便来到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宝藏小店。店门口的招牌,灯光柔和而温暖,像是在低声讲述着岁月的点滴。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昏黄的灯光在斑驳的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店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花香,二者交织,营造出别样的温馨氛围。木质的桌椅摆放整齐,墙上挂着一些充满年代感的老照片,仿佛在展示着曾经的时光。角落里,一架老旧的留声机正播放着千百惠的《咖啡屋》,悠扬的旋律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为这场久别重逢的聚会增添了几分浪漫与怀旧的气息。
服务员是个眉眼弯弯的姑娘,见我徘徊不定,便笑着引我穿过窄窄的过道,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客人到了。”
包间里暖意扑面而来。几张老式木桌拼在一起,漆面早已磨得发亮,却透着岁月的温润。墙角的绿植轻轻摇曳。桌上菜肴丰盛,热气袅袅,酒香混着回忆,在空气里缓缓发酵。
好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魏强、岗子、蒋满洲、高威,还有大英子。岁月不饶人,但都还算好认。大英子的笑声依旧爽朗,像一阵春日的溪流:“来来来,快坐快坐!”她迎上来,皮肤虽不如当年紧致,却仍透着光泽,“你这是从灵鹫宫出来的吧,半点不见老呀。”我转向大家,指着大英子说:“还是当年一样,办事够利落,三天就把大家聚齐了。”
高威抢过话头,指着大英子:“她能老才怪,那心大的,□□大点都能拉出来。”大英子白了他一眼:“你那是没长心。”
“我没长心?这个局谁攒的,还不是全靠我!”高威嚷道。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论张罗,还是你厉害。”目光一转,落在蒋满洲光亮的脑门上,忍不住调侃:“吾皇万岁,后宫佳丽三千,头发都累没了吧?”众人哄笑。上学时,因蒋满洲名字里有“满洲”二字,大家总调侃他是“伪皇帝”,这外号便一直叫到现在。蒋满洲捋了捋稀疏的头顶,佯怒道:“你懂什么?这叫雄性荷尔蒙旺盛,懂不懂什么是王者气场。”
高威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推到大英子旁边,打趣道:“你得坐这里,上学的时候你就没老对儿,今天把老对儿给你补上。”我笑着摇头:“谁说我没有?开学第一天我是有的,妈的,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再说了,后来我的老对儿不是讲台吗?所有的老师都是我的老对儿。”当年,我坐在教室第一排前面靠窗的单座,没想到高威现在还记得。
大英子侧着头看我:“你咋回事,想我了啊?这么多年都不找我,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我拿起手机晃了晃,笑道:“怎么回事儿?你不知道啊?我在家翻旧账,把你翻出来了呗。”说着,我打开相册,翻出大英子周岁的照片,挨个展示给大家看。岗子盯着照片,磕巴着说:“这……这小样儿,还……还真有点儿现在的模样哈。”大英子有些惊讶:“这照片我自己都没有,你哪儿来的?”她转向高威,“你怎么找到我电话的?”怕提到想通过公安局私查她个人信息的事露馅,我忙打圆场:“他那德行,你不知道啊?能掐会算呗。”高威顺着话茬调侃:“是呗,我掐指一算,神仙显灵,就让我看到你的号码了。”大英子又白了他一眼:“你呀,还是和当年一样,没个正型。”
魏强一直安静地坐着,他还和学生那会儿没太大变化,只是岁月似乎更多地关注了他那张又瘦又长的脸。此时他开口问道:“怎么突然翻起老黄历了?岁数大了,要写回忆录啊?”我心里一紧,以为心思被看穿,但很快掩饰道:“当然了,我怎么不得写个十几二十万字呀?”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笑骂:“我怎么还是那么烦你呢?不吹能死啊!”这个带点沙哑的声音,我一听便知是初林。当年我俩关系非常好,他家里做建材生意,多次央求我合伙,我几番劝他,说一起做生意容易伤感情,他执意说不会。无奈之下我还是找到父亲,帮他家介绍了施工单位。不出所料,最终还是因钱款问题闹掰了,毕业后便再无来往。此刻看着初林笑呵呵地进屋,笑容里似乎大半释怀。我半开玩笑反击:“你烦我是你的事,与我何干?”然后指着大英子:“就像我挂念她,是我的事,与她何干?”岗子在一旁起哄:“精……精辟!”
屋里有些热,我起身脱掉外套挂在门口衣架上,转身对岗子说:“你啥情况呀,怎么都胖成太乙真人了,运动员到最后都得变成球吗?”“没办法,这不运动了……”岗子的话还没说完,我屁股突然被人踹了一脚。转身一看,是大山。大山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因为与初林类似的问题,二十年没见了,但他曾在我的人生中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看你是长不大了,从小就偷摸在我身后这样打招呼,这都五十岁了,不怕闪了腰。”大山笑着说:“就你那小个儿,踹你还用腰?”他用拳头捶了捶我的胸口,然后展开双臂:“怎么样,我说你会好好的吧。”我也张开双臂,用力和他拥抱了一下:“是,好着呢。”这个“好好的”其中含义,只有我们俩心里清楚。此刻,大山笑容中已完全看不到曾经的埋怨。初林却又在一旁表演着白眼:“说你烦人吧,腻歪得像久别重逢的初恋。”
闫玲的到来让气氛更加热烈。当年的“大长腿”如今虽已为人母,风采却不减当年。她一进门,初林又调侃道:“大美人来了。”闫玲笑骂:“去去去,上一边去,什么大美人?孩子都该结婚了。”
众人笑着各自落座,暖黄色的灯光在酒杯上流转。我率先端起酒杯站起身,望着满桌熟悉又陌生的脸:“来,各位——多少年没聚这么齐了?就冲这份巧劲儿,得为咱们毕业二十年……”话未说完便被闫玲的笑声打断,她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玻璃杯:“可别记错了啊,咱们毕业都三十年了,可不是二十年。”她的语气带着当年学霸的较真,眼角的细纹里都漾着笑意。
岗子举着酒杯磕磕巴巴凑过来,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两道弯月:“看……看出来了吧?还是咱班当年的‘班花好学生’,这数算得还是这……这么精!”他的话惹得满桌哄笑,酒液在晃动的杯盏里荡起细浪。众人推杯换盏间,往事如酒液在杯底沉淀,那些埋在时光里的外号、课间的打闹、放学后的街角冰棍,都在这声“三十年”的笑谈中,渐渐漫上心头。
酒过三巡,往事如潮。我问大英子:“当年联欢会那幅板报画,散场后不是搁你家仓库了么?后来咋处理的?”大英子眼尾微挑,指尖敲着桌沿:“你那画可派上大用场了——我家装修时,我爸拿它铺地板了,那么大一张,拆开后刚好铺满整个客厅。”她笑得狡黠,窗外车灯掠过,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初林灌了口啤酒,捏得易拉罐咔咔响,对着我和大英子说:“说真的,你俩主持的那年联欢会真够轰动的,连隔壁班老师都挤过来凑热闹。你倒好,猜成语游戏专挑不容易模仿的,让老师比划‘鸡飞狗跳’,那架势——”他突然站起来模仿老师叉腰跺脚的样子,满桌笑声炸开。魏强慢条斯理续上话,镜片在灯光下泛光:“打那以后,咱们学校教室后面的黑板报都学你,用大白纸拼成长幅画好了再挂上去,教务处主任还在大会上点名表扬‘创新精神’呢。”
闫玲忽然往前探身,睫毛上还沾着笑出的泪花:“记得咱们拎着大可乐逃课去滨海路吗?那时候路上也没几辆车,整条路就咱们几个人,排成一排走在中间,前后望不见人,一边是树林,一边是大海……”她忽然转向高威,“还有你,非把唐老师家的烧烤炉子借来,结果我们在海边忙得团团转,大川和大英子倒好,躲在礁石后边听海。”
“当时走滨海路都有谁来着?”我分别指着大英子、闫玲、高威,“有你,有你,你,还有谁?”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颗花生砸中了脑袋。
“还有我呗!”大山喊道。
“对对,那时候我在哪你就在哪。”我笑道,“那时候你天天跟着我混。”
话音未落,又被大山扔来的几颗花生打中。“滚!”大山笑着。
“可不嘛!”高威梗着脖子接着说,“最逗的是某人装抽筋喊救命——”他突然指向大英子,后者刚好将蘸着辣根的鱼片放进嘴里,闻言呛得直咳嗽。岗子磕巴着插话,镜片滑到鼻尖上:“就……就那次!她在海里喊‘抽……抽筋了,救……救命’,把大川吓得去找游泳圈,结果上岸后蹲那儿自己笑成一团,说试……试试大川的反应。”结果和大川吵……吵架了吧。”“是呗,”我接过话,“有你这个游泳队的在身边,却考验岸上的我,这不找事吗。”
大英子抹着眼泪摆手:“谁小时候没彪过?”然后岔开话题:“记得你们打雪仗吗?我在三楼教室探出半个身子往下喊,埋汰你们不会玩,看你们能把我怎么地,哪知道——”她突然指着我,“这家伙跟扔棒球似的,雪球‘啪’地一声糊我脸上了,全班都看见我顶着冰碴子抹眼泪。”
“对,是有那么回事,那雪球路线精准得很呀!”我拍着大腿,“三楼窗台那么高,我只不过是卯足了劲往上扔一下罢了,原本就没指望能砸到你,结果——”闫玲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我作证!当时她满脸雪碴子转过身来,头发上的水珠都冻成冰溜子了,全班都笑趴了。”她说完我便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吗?后来为这事她可没轻收拾我。”
满桌笑声掀翻了屋顶,灯光映着酒杯,在每个人笑出皱纹的脸上流淌,那些被雪球砸中的午后、偷溜去滨海路的黄昏、联欢会里摇晃的彩灯,都在这七嘴八舌的回忆里,渐渐酿成了岁月的甜。
夜色渐深,聚会接近尾声。众人陆续告别,大山拍了拍我的肩膀:“改天去我那儿,咱们再去那个操场上摇旗杆。看你还能摇倒不。”
“拉倒吧,二中操场现在都进不去了。”我拍着他的肩膀笑:“改天喝酒!”
他转向大英子,调侃道:“不耽误两个老相好了,好好叙你们的旧吧。”说完便笑着转身离开了。望着大山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年的误会早已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