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成十五年,宋潋任安平县县令,次年四月,下令剿匪,为期三月,除了安平县多年匪患,上闻,赏赐白银数两。
五个月前,县舍内。
一名仆人模样的匆匆从房内抱了衣服赶来,一个年轻人,面容苍白,只着单衣,不知看向哪里。
下人忙把羊皮裘衣披在人身上,一面说着:“老爷,您身子骨本就不好,如今冬天,又站在风口,郎中说您挨不得冻,快回屋吧,碳已经烧好了。”
年轻人轻咳了几声,虚弱道:“咳。。。无妨,我有分寸,我只是有些...睡不着。”
下人叹了口气,“可不是,您去年上任就对一些绅士老爷下了脸,使得他们忌惮,如今又下令剿匪,怕他们对老爷您有怨言呐。”
年轻人转头看向仆人,轻声问道:“你觉得我对他们做的不对?”
仆人忙跪下,“老爷,小人我绝无此心,老爷为民伸冤是正义,可老爷初来乍到,绅士老爷们又关系密切,动了一人,其他人定会记恨您,如今剿匪又迫在眉睫,老爷,小人实在担心此番不会顺畅啊,小人也担心老爷您的身体太过操劳。”
宋潋摆摆手,让下人退下了。
匪患多年来祸乱安平县百姓生活,如今到了越发猖獗的地步,竟敢明面上闯入民宅抢夺。大些的土匪头子,还同当地乡绅有所勾结,两方逼迫百姓向他们进贡,不从者,土匪就来进屋抢,百姓深受其害,况且...
宋潋半阖下眼,况且他的身子骨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徐徐图之了。
宋潋看向远方。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晚上宋潋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小时候。
宋家也是安平县一个不大不小的乡绅,宋潋是宋家三子,是偏房所出,生下来胎气不足,身子骨自小比旁人弱些,吹不得风,受不得雨,常年请县里郎中来看,郎中开了几副药,让每日熬着药调理,身子要稍好些,但还是体弱,宋潋的娘色衰而爱驰,加上早年宅内斗争,坏了身子,生了宋潋再无生养,但宋潋又非正室所生,身子孱弱,娘也说不上话,渐渐在宋宅成了透明人。底下的仆人踩高捧低,借着母子俩不起眼,明里暗里克扣两人的粮食,又常出言不逊,院内服侍的侍女常当着宋潋的面说:“咱俩命不好,主子身弱,脾气也古怪,咱俩可能是前世造了孽,这世给人做牛做马,偏生哥儿身子不争气,连带着我们也受人白眼。”
宋潋母子常受下人气,宋潋也就自身要强了些,但常年听着人冷嘲热讽,难免性子有些敏感多疑,加上年纪小,还有顽劲,虽然身弱,但心思也多变了些。
宋父早年读过书,自诩读书人,读书人就看重脸面,虽然不喜宋潋,却也不想担个苛待幼子的名头,明面上给宋潋衣食是不缺的。
宋潋那日趁着父亲归家,穿了一件旧夹袄,隐约能看到袖口的缝针,夹袄是前些年做的,宋潋上身还不大合身,父亲看他,皱了皱眉,“府内又不是未做新衣,你这般是作甚,若传出去,还让人揣测我苛待你,当真是不知体统。”
宋潋只说,前两日他的衣服都送去洗了,下人们辛苦,让他都是攒着去洗,今日得知父亲回来,心里欢喜,却苦于没有衣物可穿,去问,下人只说还未洗完,让他等着,父亲久未归家,今日回来,明知自己不上台面,还是想尽孝,故而惹怒父亲,让父亲责罚。
宋父闻言皱眉,大声喝道:“一个下人就能拿捏你?你是主子,你去要衣服,还敢抵懒,怎么?身子病了,脑子也病了?真是胡闹!”随后立刻安排身边仆从去寻那下人,还碰巧听见几个下人编排三子及其母。
宋父大怒,让人去三院内查清所有开支和衣食,宋母到底入宅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并且是正统纳入的妾室,宋父对其还是有些情谊在的,宋母知道是个机会,使了些手段,让宋父知道这些年母子俩过得并不好,心里也升起了些许愧疚,主母此时也出来打了圆场,说这些下人甚是可恶,阳奉阴违,看着三哥儿身体不好,这样苛待,属实可恶,定要严惩,刹一刹这股歪气,只是可怜三院母子忍气吞声多年。
于是宋父把宅内踩高捧低的下人一一罚了,又挑了几个典型打了赶出宅外,算是镇住了下人,又扬言三子同其他子女相同看待,日后再有不敬,下场诸如这些人。
此事过后,三院换了下人服侍,其余人也不敢在宅内讨论三院母子,对三院也存了些敬畏。
宋潋那日他是知道的,他提前叫母亲收拾了院里,只留些破旧衣物,把屋内打扫干净,留下清贫却干净的印象,他也素来知道父亲好面子,平日里他装着乖巧懂事,父亲就会睁一眼闭一眼,但父亲就喜欢不惹事的孩子,所以父亲长久未归才是机会,他若去了,就是失仪,不去,就是不孝,宋潋猜父亲当然看的出来,他们是想趁机得些福利,可他平日乖巧和母亲不争不抢的形象又会让父亲觉得是平日里受欺负太多,实在忍受不得才出此下策,所以父亲不但不会责罚他,还会因此有些怜悯,事实证明,宋潋赌对了。
这段日子,院里人照顾得力,天气也好,宋潋的身子也好了些,他也不想总在屋里,他想出门看看,底下人拗不过他,就带他出去。
宋潋想上树上向湖面扔石子玩。下人担心他的身体,宋潋却不,他就要去,下人费劲把他送上树,却来了人,要所有下人跟着人走,原来是二子要修花房,人手不够,要人过去帮忙,二院自来备受宠爱,二子之母同宋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可后来纳了三院、四院,还生了孩子,二院就不喜欢三院、四院,连带着他们的子女,二子对三子的怨念尤其大,他觉得就是宋母破坏了母亲和父亲的感情,还有了四院,特别是在三院还被父亲当众维护后,怨念更深。
二子受宠,甚至能压长子一头,如今叫了人去,宅内下人也不敢不听从,但他们明面上还是三院的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来叫他们的人在一旁催促,他们看向树上的宋潋,“少爷...您要不先下来”
二院的仆人在一旁催促:“快点吧,这花房是老爷点名要准备的,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又看向树上的宋潋,“三少爷还请多担待些,毕竟是老爷安排的活计,完成不了,为难的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宋潋还是在树上投着石子,笑得明朗:“你们去吧,不必担心我,我在树上看风景,一时半会还不想下来,二哥的事要紧,先紧着去。”
下人们得了指令,还是惴惴不安地去了。
宋潋坐在树上,晃着脚,他拢了拢外袍,宋潋眯了眯眼,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
这人比他年长不了几岁,身体壮硕,皮肤有些黢黑,是风吹日晒导致的,臂上绑着块红布,画了一个小小的图案,宋潋想起,这两日,家里好像有些东西要送出去,就雇了一队镖师押镖。
宋潋瞧着那人不像镖头,就喊住了他。
那人听到有人喊,回过头,看到一人面容有些苍白,晃着腿,在树上拿石子轻轻扔他,他走了过来,中气十足问道:“宋三公子,您有什么事?”
宋潋眯着眼,这人看着他,虽用敬语,眼底却毫无尊敬,他偏头看向下面人,“你认得我?”
那人嘻嘻笑道:“不认得,但镖头说了,主家有个三公子,身子弱,平日不常见人,现在快初夏,您还穿着这么厚的外袍,面色也有些苍白,长得又和主家有些相似,我猜您是宋三公子。”
宋潋不看他,淡淡道:“既然你认得我,你来,扶我下来。”
那人却站在原地没动,“公子底下人呐?怎么留公子一人在树上,哦,我知道了,定是公子想上树看看风景,底下人劝不住,随了公子,树上的风景难见,公子怎么就要下来了?”随后他又带着笑意看向宋潋,“公子,风景好看吗?”
宋潋何时受了这份气,登时脸就气红了,有些口不择言,“你这厮好没规矩,你叫什么?我要去镖头面前说你几句,让他多管教管教你。”
那人哈哈大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裘千山”
宋潋又说:“好样的裘千山,你好样的,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裘千山也不恼,“公子这话说的,我虽是为你家办事,但我并非你家仆从,你也使唤不了我,我来镖局,不过混口饭吃,我武艺尚在,俗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这里黄了,我也可以另觅他处,小公子,今儿我教你一句,求人帮忙得说‘请’”
宋潋气糊涂了,也不理他,转过身去。
裘千山哈哈一笑,一步飞踏,宋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轻轻巧巧地带了下来,裘千山还怕他无聊,顺带把他丢着玩的石子一并也带了下来,放在他手中。
然后转身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句:
“回见,小公子,下回下不来别上树了啊~”
留下宋潋气得把石子全部扔向湖里,咬牙切齿道:“裘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