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来知道怎么拿捏里夫。冷面,轻蔑地看他一眼,诋毁他的爱,提及当初说要献上一切的誓言。里夫虽会恼羞成怒,当场摔门而走,但隔不了多久,他想要的都会出现在眼前。因此吉来拿到了证件。
轿车离开市中心街道,再经过第二十八街就能拐上城北高速。吉来靠车窗坐,将巴勒莫的建筑尽收眼底:拜占庭式布局的塔楼,帆拱为顶的恢弘教堂,外雕宗教神话故事人物、装饰华丽的剧院......
来到巴勒莫快三个月来,吉来第一次目睹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城市风貌,更恨里夫把他囚在屋里。巴勒莫大教堂的尖顶钟楼跳入视线,分针指示的时间令他浑身一凛。
十分钟。
距离自己逃出来,时间过去了十分钟。
里夫命令约翰跟着他,形影不离。想必约翰发现不对劲了,再不幸点,他已经禀报里夫。“麻烦开快点。”吉来再次用意大利温声催促。
司机是个身宽体胖的男人,脸型如盆,两鬓和嘴唇上方蓄着黑胡。“别担心小兄弟。干我们这一行,乘客最不用操心的就是行车速度啦,保管警察把油门踩烂也别想追上。”他顽皮地说,胡子一翘一翘。
“听起来您经验丰富,我更担心了。警察哪会追捕公民的车屁股,除非你超速或者违章停车。我可不想在警察局里过夜。”吉来不动声色地用垂下的胳膊碰到外套的口袋,所触隆起,给心中添了几分底气。
“被警察逮到确实丢脸,还麻烦。”司机哈哈大笑,转动方向盘。车子驶入城北高速。
城北高速路直走可以通往机场,也可以拐弯进A19高速公路,朝着卡塔尼亚的方向行驶。而后者才是吉出逃的目的地。他不能指望怒火会灼烧尽里夫的理智,必须想到万一里夫叫人堵住巴勒莫机场怎么办。之前与菲奥雷的那次冲突,里夫肯定记在心里,说不定第一时间便派人去机场。
巴勒莫就是里夫的老巢。既然如此,吉来决定铤而走险,离开巴勒莫,去卡塔尼亚机场或者渡口,交通状况好的话,三个小时即可抵达。他不信里夫·科罗纳手长至此,但倘若卡塔尼亚也有里夫的手下,他认栽便是。吉来坦然地想,同时眼睛通过车后视镜关注着司机。他没忘刚到西西里岛便惨遭抢劫的经历。
吉来和司机在后视镜对视上。司机咧嘴一笑,“小伙子警惕心挺重啊。”
“你也不赖。”吉来回复,他暗自提高戒备,谁会根据后视镜的对视就说一个人警惕心重?
“干我们这一行,没点眼色怎么行?万一载上的是个黑手党,那可不得小心开车。”司机笑呵呵地解释。
万一载上的是普通人呢。汤姆心里想着,嘴上问的是:“这话说的,不小心会怎样,黑手党直接杀人?治安官、法院和警察容得下这种挑衅?”
“谁敢勒索、抢劫,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胆量喽。再说,警局里收了钱的黑警,”他啐了一口,“跟他妈的苍蝇一样多。”
刚刚是说了勒索吧?抢劫也说了吧!吉来装作入神地看着窗外:“说的也是。”
司机拉动换挡杆,汽车提速,掠过路两侧的樟树,一棵接一棵甩在车后。
“你才来西西里吧。”他说,“在这儿,十来岁的孩子操刀动枪不成困难,人人都是玩枪的好手,恶棍、疯子、赌徒遍地都是。你要是见有人宣称自己是个正统的西西里人,我敢跟你打赌,他绝对手上攥了几条人命。”他忽地直起身,激动地拍打方向盘,“嘿,你算是来对地方了——混混,走私客,劫匪......他们保准爱死你这只羊羔。”
吉来看着司机的背影,发现他的身形比座椅还高出一截。“西西里的民风还真是名不虚传。这厚爱叫人无福消受。”
夕阳落下,高速上逐渐车辆稀少,偶有几辆货车经过。宁静的氛围似乎勾起司机的回忆,“放在二十年前,手上没点案底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西西里人。”他充满感慨地摇摇头,“那个时候,别说巴勒莫,整个西西里成日听到枪声和爆炸响,卫生部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具尸体。黑手党组织远没有现在的好名声,他们臭名昭著,在社区放高利贷、收保护费,贩毒、经营赌场和妓院。敢惹他们,就要做好全家去见上帝的准备。就像那个阿——哦,阿莱格里检察官,”司机从后视镜望来,盯住吉来问,“听说过不?”
阿莱格里检察官是谁?吉来诚实地摇头。“你也知道,我才来没多久。这位检察官大人怎么?”他好奇般往前倾。
“一个父母亲死于黑手党枪口、兄弟半残的倒霉蛋。”检察官达尼洛?阿莱格里,众所周知,此人最为痛恨黑手党,毕生致力于将所有黑手党送进监狱。“要我说,检察官不愧是个硬汉子,有血性!阿莱格里对黑手党从不心软,来巴勒莫上任以来,城市的监狱扩了几倍哩。要是回到二十年前,我猜,会有人把他视作耶稣的福音使者,说不定还要给他修纪念神龛。可惜他来晚了,科罗纳先一步获此殊荣。”
吉来对素未谋面的检察官升起几分好感。正直的英雄总令人偏爱。“科罗纳?他们不也是黑.帮?”
“没错,但他们也让这里变得没那么烂。只有黑手党才能对抗黑手党,他们就是第二政府,比软蛋的议员高管们更管事更有权威。科里纳家族里的大佬你说不定也见过呢。喏,你从罗马街附近出来,”他从后视镜望向吉来,声音放慢,“我可是听说,罗马街数月前住进个大人物。”
吉来露出适时的好奇神色,“哪个大人物?”
“我怎么知道?那种了不起的人物,普通人哪有门路去见,能从新闻报纸上瞻仰一二算不错了。不过,到时候只怕他们还活着与否——难说喽。”司机不带恶意地陈述。
黑手党会避开和媒体打交道,没人愿意暴露真容,报社寻常也不会主动招惹。若新闻出现黑.帮家族和大佬头目们的消息,势必关乎政府反黑行动、头目被捕被刺杀。
司机又问:“你从罗马街出来,不认识?”
吉来毫不心虚地看着他,“我只是来旅游的,听说罗马街很多古建筑,慕名而来。”
“怪不得在城里时你一直看窗,我还以为你在找人......小兄弟,可别蒙骗我。这年头可不兴——”司机猛地打转方向盘,拐进长满野草的土路。“黑吃黑。”他补充道。
轮胎开在石块上,车辆颠簸。吉来撑着背椅才没歪倒。“你做什么!要去哪儿?”他喊叫着,靠近驾驶座后背,用一只手焦急地拍打司机肩膀。
司机不耐地皱眉,见车外荒草遍地,人迹罕至。他索性刹车停下。一阵风斜吹来,几簇半人高的草沿着敞开的车窗伸进车内。“小子,”司机还没回头,某个冰冷的硬物触上太阳穴。
“让人——还是个陌生人——接近后背。你可真是愚蠢。”吉来学着里夫的口吻嘲讽道,神情居高临下。他另一只手从绕过车椅锁住男人的喉。皮革的气味扑鼻,司机下巴胡茬扎着手臂内侧的肌肤。刺痛令吉来克制住抖意,更用力收紧了臂弯。司机高高仰头,鼻孔大张捕捉着空气。
三个月来,吉来向里夫讨教了握枪、制伏的方式,眼下摆出姿势,也是有模有样。至少司机被唬住了。“你可以安心,我不玩黑吃黑那套,我只是有枪,可以杀人。你不会希望我证明的。”
后视镜倒映出手枪漆黑的枪身。司机心中低咒一声,看走眼了!他就说巴勒莫怎么可能真出个丰腴的小肥羊。丰富的经验让他一眼判断出来,这是伯.莱.塔M1934手枪,用9mm短弹,同时装下七发不成问题。他脸上忙不迭堆出笑,艰难地从脖间的桎梏中挤声:“别,别冲动开个玩笑......不是急着赶路?快,快放下枪,我们赶紧回高速去。天要黑了,有段路灯坏了半个月......不好走。”
吉来外表冷肃,心里松了一口气。手上的枪货真价实,但没有子弹。里夫不可能给。给枪已触及里夫的底线。吉来没有立马放开,而是缓缓抽出手,枪还抵在司机脑袋。“现在,开车,去卡塔尼亚机场。”先前还有力的扼住司机咽喉,使人感受到死神将至的手,如今藏在背后微微痉挛。
“好——”司机一口就要答应,突兀的人声从车外响起:
“够了,你们两谁也走不掉。”
随着声音落下,身穿警服的男人们从草丛中逐次现身,好几位持冲锋枪。几名身材魁梧的警察抓住吉来和司机胳膊,将人押出车。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戴贝雷帽的男人。他身上穿得考究,一身上等材质工艺的深色西装外套,外系条纹领带,才迈一步,警察恭恭敬敬地让出路。
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露出削薄的唇和挺直鼻梁,他走近后,吉来发现男人身形并不单薄,相反膀大腰粗,异常健壮。司机见到男人的脸,神情大变,不住喃喃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