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尘埃逐渐落定,玉京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繁华。然而,云谲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冰湖的玉石,沉静而冰冷。憩园亲王晟昭依旧风雅自如,偶尔在朝堂遇见,投向云谲的目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藏品。
这欣赏比任何威胁更令云谲警惕。他深知,自己仍只是一枚在别人棋盘中挣扎的棋子,所谓的功劳,不过是暂时保命的筹码。
“清泉涤墨,终是徒劳。”深夜的安全屋内,云谲指尖划过卷宗上一个个名字,那是他通过隐秘渠道搜集的、法律无法触及的蛀虫。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叫王甫仁的工部员外郎身上。
此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贪婪狠戾。三年前督建河堤时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致使次年汛期堤坝溃决,下游三村尽成泽国,死伤数百。事后,他上下打点,寻人顶罪,自身竟毫发无伤,反而官运亨通。苦主申告无门,冤屈沉底。
“王甫仁...”云谲轻声道,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你的审判日到了。”
他铺开宣纸,以工笔细致绘制王甫仁府邸地图,标注其作息习惯、仆役巡逻间隙。他不需要直接证据,他要制造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
数日后,夜。王甫仁府邸。
王员外郎今夜心情颇佳,刚收受了一笔不小的“孝敬”,正独坐在书房把玩一尊新得的玉貔貅。窗外月色朦胧,他并未留意到,书房外院墙角落,一小截特制的线香正无声燃烧,释放出极淡的、能引人昏睡的异域香料气味——与当初永济仓残留的香料同源,但经云谲改良,效力更缓更隐蔽。
子时过半,王甫仁感到一阵强烈倦意,呵欠连天,以为是酒意上涌,便吹熄烛火,准备歇息。他并未吹灭桌角那盏为夜间照明常备的油灯,灯油将尽,灯芯噼啪溅出一点火星,恰巧落在他随手丢在一旁的、沾了酒液的汗巾上。
若是平日,他必能察觉。但今夜,他睡得太沉了。火星悄然引燃汗巾,火苗缓缓舔舐桌案上的账簿、书籍... 火势渐起,浓烟弥漫。
与此同时,王府后院的小库房也莫名起火——那里堆放着王甫仁贪墨来的大量账本和见不得光的礼单。两处火源,遥相呼应。
更巧的是,今夜巡夜的家丁因晚膳时误食了不洁之物,集体腹泄,巡逻力度大减。
等到火势惊动众人,已是烈焰滔天。王甫仁因吸入过多浓烟,虽被救出,却已窒息身亡。现场一片狼藉,初步查验,结论是“油灯引燃杂物,意外失火致死”。
然而,在清理废墟时,有人在一片焦木下发现了一枚小小的、几乎被烧融的青铜残片,形状奇特,似兽非兽。有老匠人认出,这像是当年溃堤处用来固定石材的特制铆钉的一部分,本应全部冲毁,不知为何竟出现在此。(云谲留下的“签名”)
消息传出,市井哗然。当年河堤旧事被重新翻出,百姓纷纷议论:“是天火!是报应!”“苍天有眼啊!”
苏明澈是从华予安口中听闻此事的。起初,他并未在意,一场火灾意外,玉京并不少见。直到华予安无意间嘀咕了一句:“说来也怪,那王员外郎书房和小库房同时起火,巡夜的还都吃坏了肚子...也太巧了些。” 苏明澈正在摆弄药材的手猛地一顿。
他立刻赶赴已成为废墟的王府。凭借过人观察力,他很快发现了疑点:
·线香燃烧的细微灰烬(几乎被清扫干净,但他找到了)。
·油灯倾倒的方向和火势蔓延痕迹有极细微的不合理处。
·最重要的是那枚青铜铆钉残片!它出现的位置太刻意,仿佛故意要让人发现,指向那段被掩盖的罪孽。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对王甫仁的过去了如指掌,并且拥有极高的智慧和控制力,能设计出如此环环相扣、近乎完美的“意外”现场。
一个名字几乎瞬间闯入苏明澈的脑海——云谲。只有他,拥有这样的智谋和心思。只有他,曾在谈论刘御史案时,流露出对法律无能的冰冷讥讽。只有他,能接触到那些隐秘的卷宗和异域香料...
苏明澈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夹杂着难以置信的失望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他立刻去找云谲。
竹心书院偏厅,茶香袅袅。云谲正安然煮茶,仿佛外界纷扰与他无关。 “王员外郎府上的火灾,云兄可曾听闻?”苏明澈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如刀。云谲抬眸,神色平静无波:“略有耳闻。听闻是场不幸的意外,还牵扯出些陈年旧事,令人唏嘘。” “意外?”苏明澈逼近一步,“线香余烬、双火源、巡夜疏漏,还有那枚恰到好处的铢钉残片...云兄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云谲微微一笑,替他斟上一杯茶:“明澈观察入微,佩服。不过,世间巧合之事甚多。或许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呢?再者,即便如你所推测...王甫仁之流,难道不该死吗?法律未能给予的公正,由‘天意’收回,于百姓而言,岂非快事?”他语气温和,话语内容却惊世骇俗。
苏明澈瞳孔骤缩:“所以你承认...” “我什么也没承认。”云谲打断他,端起茶杯,眸光透过氤氲热气,深邃难测,“我只是在与你探讨一种...可能性。明澈,你追求真相,如同飞蛾扑火。可曾想过,有些真相,如同阳光下的影子,越是清晰,越是灼人?”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锐利如炬,一个深沉如渊。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惊涛骇浪。
“法理之外,尚有私刑?”苏明澈声音低沉。 “法理若已沉睡,私刑...或是唤醒它的惊雷。”云谲放下茶杯,轻声道,“亦或是,重塑秩序的楔子。”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送来一个锦盒:“公子,方才一位姑娘送至门房,说是谢礼。” 云谲打开,盒中是一支品相极佳的紫毫笔,笔杆上刻着一个精巧的“月”字。凌微月?云谲面色不变,合上锦盒。苏明澈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细节,心中疑窦更深。
离开书院时,苏明澈心情沉重。他几乎可以肯定,王甫仁之死就是云谲的手笔。那冷静到残酷的逻辑,那将人命视为棋子的姿态,让他感到陌生而心悸。然而,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问:王甫仁,难道不该死吗?
夜色中,云谲独立窗前,望着苏明澈离去的背影,指尖摩挲着那枚白玉棋子。 “影子已经投下,明澈...你会选择照亮它,还是...融入这黑暗呢?”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
而在憩园深处,晟昭亲王把玩着一枚同样的青铜铢钉残片,听着属下关于王甫仁之死和市井传闻的汇报。 “有趣...”他轻笑,“不仅破了我的局,还要自己来当这判官么?云谲啊云谲,你究竟是想做搅动池水的棍,还是...想成为那执棍的人呢?” 他眼中兴味愈浓:“看来,得给你准备一份更大的‘舞台’了。”
暗夜已至,裁决者悄然现身。玉京的棋局,因一枚棋子的主动出击,而掀开了全新的、更加危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