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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来自中国的巨星 > 第4章 翘课

第4章 翘课(1 / 1)

 学校生活对沈遂之而言,像一件永远不合身、针脚粗糙的硬布衫,硌得他浑身不自在。那些拼音、数字、简单的儿歌和操练,对于一个内里装着成年戏魂的李可来说,幼稚得近乎侮辱。但他不得不披上这件布衫,扮演一个沉默寡言、偶尔显得迟钝的乡下孩子。

奇异的是,或许是前世零星的识字经历和成年人理解力的残留,又或许是这具身体在戏曲之外的领域也带着点不为人知的灵光,沈遂之的“功课”出乎意料地好。

语文课上,王老师教的生字,他看一遍就能记住结构,虽然握笔姿势僵硬,笔画也带着戏曲手势的别扭弧度,但写出来的字却横平竖直,有模有样。简单的组词造句,他往往能给出让王老师惊讶的、超出年龄的准确度,偶尔甚至带点不寻常的用词,比如把“跑”说成“疾走”,把“哭”说成“悲泣”,引得其他孩子哄笑,王老师却若有所思。

数学更简单,十以内的加减他心算如飞,二十以内的也难不倒。当别的孩子还在掰着手指头数“3+5”时,他已经把练习本上的题目全做完了,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手指在桌上无声地敲着鼓点。

第一次小测验,沈遂之语文数学都拿了满分。王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他,说他聪明,进步快,是块读书的料。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多了些好奇,少了些最初的排斥。那个总拖着鼻涕的、坐在他前排的小胖墩,还主动分给他半块烤红薯。

可沈遂之心里没有丝毫喜悦。那张满分的卷子,轻飘飘的,没有分量。远不及他第一次完整走下一套“起霸”身段时,师傅那声勉强算认可的“嗯”来得实在。同学们的友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仿佛一个异乡客,偶然学会了当地的几句方言,应付了盘查,内心却依然惦念着千里之外的乡音。

那乡音,是锣鼓,是胡琴,是喷呐高亢的嘶鸣,是唱腔里百转千回的韵味。

戏班的早晚功课,赵班主果然给他减了量,但要求更“精”。早晨,他必须比上学时间提前一个时辰起床,在清冷的晨雾里耗腿、吊嗓。晚上放学回来,无论多晚,都要把当天的身段过一遍,新学的唱腔唱熟。周末和假期,更是全天泡在戏班,跟场、观摩,偶尔顶些小角色。

身体的记忆是顽固的。一旦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院子,听到那些熟悉的声响,沈遂之就像一滴水融回了河流。踢腿时筋骨拉伸的痛感,吊嗓时气息冲撞声带的震颤,走圆场时脚下微微发飘的轻盈……这些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瞬间就能冲刷掉学校里积攒的所有滞闷和格格不入。只有在练功的时候,在偶尔上台的短暂片刻,他才能感觉到这具身体与灵魂某种扭曲的、痛苦的合一。

分裂感与日俱增。在学校,他是沉默寡言但功课奇好的沈遂之;在戏班,他是对自己极狠、进步神速的小学徒“小遂子”。两个身份,两个世界,在他瘦小的躯壳里日夜交战,撕扯得他疲惫不堪。

第一次逃学的念头,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萌生的。那天上午,戏班接了个邻村白事的活儿,要唱一夜的“坐腔戏”(守灵时唱的戏)。这种戏往往悲调多,需要情感饱满。赵班主头天晚上跟他说:“明儿个白天没啥要紧戏,但你那出《哭坟》的调门还得磨,悲气不足,光有嗓子不行,得心里有那股劲儿。明儿下午,孙胖子给你说说戏。”

沈遂之记下了。可那天下午,王老师要讲新课,据说乡里中心小学的领导还要来听课。王老师头天特意叮嘱大家,一定要穿戴整齐,遵守纪律。

上午的课,沈遂之心不在焉。黑板上的字在跳舞,王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哭坟》里那段核心唱腔,琢磨着孙胖子说的“心里得有那股劲儿”。那股劲儿是什么?是前世家破人亡、流落戏班的凄惶?是今生被迫重操旧业的绝望?还是两者混杂的、更深刻的悲凉?

课间,他看到教室墙角扫帚上缠着一截褪色的红布条,像极了戏台上用的。他盯着那布条,手指微微颤动,仿佛已经捏住了虚拟的水袖。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敲响了。同学们匆匆跑回座位。沈遂之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明媚得过分的阳光,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户人家办喜事的鞭炮声(或许是错觉),又想起戏班那昏暗后台的油彩味,想起孙胖子等着给他说戏……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

去学校,面对枯燥的课文和陌生的领导检查?还是回戏班,去触碰那令他痛苦却又无比亲切的“戏”?

几乎没有挣扎太久。当王老师拿着教案走进教室,开始整顿纪律时,沈遂之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他的动作很轻,很快,带着常年练功养成的敏捷。心跳得厉害,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叛逆的、夹杂着罪恶感的兴奋。

他没有直接回戏班落脚的那个村,而是绕了一段路,从小学后面的田埂穿过去。春天的田野,泥土松软,冒着新鲜的草芽气息。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破旧的书包在背后一下下拍打着。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裳,却吹不散心头那股燥热。

跑回戏班院子时,孙胖子正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看到他气喘吁吁地出现,愣了一下:“咦?你小子咋这时候回来了?不上学?”

沈遂之喘着气,没回答,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

孙胖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咂咂嘴,没多问,磕了磕烟锅:“也好,省得我晚上还得赶工。来,咱屋里说。”

那一下午,沈遂之沉浸在《哭坟》的戏里。孙胖子没讲太多技巧,只是絮絮叨叨说着这出戏的来历,戏里人物的遭遇,说着“悲从心来,腔随情走”。沈遂之听着,那些话仿佛不是进入耳朵,而是直接滴进了心里,与他灵魂深处那些苦涩的记忆汇合、发酵。当他再次试着唱起那段核心唱腔时,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哽咽,眼神空茫而哀切,虽仍稚嫩,但那股“悲气”,竟真的透了出来。

孙胖子拍腿叫了声:“有点意思了!”

那一刻,沈遂之忘记了逃学,忘记了学校,忘记了王老师可能有的失望和找上门来的麻烦。他只感觉到一种释放,一种扭曲的归属感。仿佛只有在这里,在戏里,他才是“活”的。

当然,逃学有代价。第二天,王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沈遂之,老师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上学是正事!你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昨天领导还问起你……”看着他低垂的头,苍白的小脸,王老师终究没说出太重的话,只是叹气,“下次不许这样了,知道吗?再有下次,我要去你家……去你戏班找人了。”

沈遂之点头,认错态度良好。

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借口五花八门:肚子疼、头疼、家里有事……后来甚至懒得找借口,瞅准机会就溜。他专挑那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副课,或者下午自习的时间逃。他对时间的拿捏越来越准,路线越来越熟,躲开老师和同学视线的技巧也越来越娴熟——这或许也算另一种“台步”和“身法”的运用。

奇怪的是,尽管逃学频繁,他的功课却一直没落下。每次测验、考试,依然名列前茅。这让他有了一种诡异的“资本”,仿佛成绩好成了他逃学行为的护身符。王老师对他又爱又气,多次家访(其实是找到戏班),赵班主总是打着哈哈,说孩子贪玩,一定严加管教,回头却对沈遂之说:“机灵点,别被抓现行。功课别丢,堵他们的嘴。”

沈遂之就在这种分裂中越陷越深。在学校,他是令人费解的神童,是老师重点关照又头痛的对象;在戏班,他是天赋异禀又沉默刻苦的“戏痴”,是赵班主手里藏着掖着、却又忍不住要炫耀的王牌小学徒。

他的身体仿佛有两套独立的系统:一套应对学校的规范、文字、理性;另一套,则天然地亲近着戏曲的韵律、肢体、情感。后者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哪怕那磁石上沾满了前世的血泪和今生的疼痛。逃学,成了他从一个系统切换到另一个系统的危险闸门,每一次扳动,都带着负罪般的快感和更深沉的空虚。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教室里闷热难当,戏班的露天演出却多了起来。沈遂之逃学的次数也越发频繁。他像一只穿梭在两个截然不同世界间的鬼魅,功课单上的“优”和练功服上的汗水、油彩,同样鲜明,同样虚幻。

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王老师的担忧是真的,知道“上学”对大多数人意味着更广阔的出路。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仿佛那咿咿呀呀的唱腔,那腾挪翻转的身段,才是他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无法剥离的母语。哪怕说这母语时,喉头总是梗着血,骨缝里总是渗着苦。

夏日的某一天,下午第一节是美术课,画西瓜。沈遂之看着面前的白纸和蜡笔,又看了看窗外刺眼的阳光。戏班今天要赶一个三十里外集市的晚场,这会儿应该正在装车。

他悄悄放下蜡笔,又一次,从后门溜了出去。这一次,他没有跑,只是快步走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某种台步的节奏,微微摇晃,仿佛已踏在颠簸行进的戏班板车上。书包在他肩上一荡一荡,里面装着满分的试卷和空白的画纸。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向通往戏班的方向。那影子扭动着,似乎也在模仿着某个戏里的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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