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的春天，似乎比去年来得更早一些。二月下旬，向阳坡的积雪就开始融化，黑土地露出湿润的深褐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腥甜气息。

四水镇在周明远的主持下，开始了新一年的春耕准备。有了去年的经验和教训，今年的规划更加务实：荒甸子继续种耐寒高产的“金皇后”苞米（种子是去年精心挑选留下的），但面积缩减到一千五百亩，拿出五百亩继续试验甜菜。熟地则根据各家各户的劳力情况，灵活安排苞米、谷子、豆子的间作套种。

甜菜熬糖的试验，在魏莱的暗中指导下，重新启动。地点选在了靠山屯一个废弃的地窖里，更加隐蔽。参与试验的只有马三炮媳妇和两个绝对可靠的妇女，对外严格保密。他们改进了工艺，用草木灰水代替纯碱进行澄清，用多层粗布加细沙过滤，用更小的陶罐分批次熬制，虽然效率低，但安全性高，不易引起注意。

然而，平静的春耕备耕中，一股新的、来自外部的压力，开始悄然显现。

二月底，县里传达了中央关于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指示精神。要求各地结合实际，发动群众，揭发检举。

紧接着，三月，“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也在城镇工商界展开。

运动的浪潮，很快波及到了四水镇这个偏远小镇。虽然镇上没什么工商业，但“三反”运动的要求，让一些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钱干事和孙干事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们不再满足于外围巡逻，开始以“协助开展三反运动”的名义，深入各生产队和镇办单位，“发动群众”，“搜集意见”。

他们的重点，依然是铁工厂和医疗点，但这次换了个名头：查“浪费”，查“管理漏洞”，查“有没有人利用职权谋取私利”。

钱干事在铁工厂，揪着“原料消耗记录不全”、“废品率偏高”、“工具损耗大”等问题不放，话里话外暗示张铁匠管理不善，甚至可能中饱私囊。张铁匠气得独眼圆睁，但碍于对方是“运动干部”，又不能硬顶，只能憋着火。

孙干事在医疗点，则拿着郑怀远申请药品的清单，一项项核对，问为什么某种药用的这么快？为什么有些药的使用记录对不上？还“关心”地问，有没有病人送过东西表示感谢？有没有私自收费？

郑怀远和苏婉如疲于应付，精神高度紧张。他们行得正坐得直，但被人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用审讯般的口气盘问，滋味实在不好受。

魏莱看在眼里，忧在心头。“三反五反”是中央部署的重大运动，大方向是正确的，但在基层执行中，很容易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变成打击异己、挟私报复的工具。钱、孙二人，显然就是想借这股“东风”，继续深挖四水镇的“问题”，最终目标还是指向他魏莱，指向那个秘密项目。

就在魏莱思考如何应对时，三月中旬，西北通过新的密匙，传来了新的指令。

指令经过复杂译码后，内容让魏莱既振奋又倍感压力：

“一、肯定前期‘冬藏’成效，火种保存完好。二、现需进行‘小规模验证性制备’，以确认工艺稳定性和材料基本性能。三、近日将有一批‘特殊设备’及‘高纯原料’，通过‘青松’渠道运抵，注意接收并绝对保密。四、制备地点需确保绝对安全，建议利用春季山林活动掩护。五、制备完成后，样品及完整报告，通过新渠道送出。六、此阶段至关重要，关乎项目存续，务必成功。零三七。”

小规模验证性制备！特殊设备和高纯原料！

这意味着，“黑土项目”要从理论研究和小样试验，迈向更具实际意义的“小批量制备”阶段了！西北对四水镇这个点的期望和投入，显然又提升了一个等级。

但同时，“关乎项目存续”六个字，也像重锤敲在魏莱心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可能就意味着这个秘密试验点被彻底放弃。

而如何在钱、孙二人紧盯、运动风声渐紧的情况下，安全接收设备原料，并完成制备？地点选在哪里？人员如何调配？

一个个难题，摆在魏莱面前。

三月二十日，一个普通的午后，一辆装满山货（榛子、蘑菇、皮子）的马车，晃晃悠悠驶进了四水镇。赶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憨厚汉子，自称是邻县来的山货贩子，姓胡。

马车在供销社门口停下，胡贩子下车和周明远谈收购价格。讨价还价间，胡贩子“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麻袋，里面的榛子撒了一地。他连忙道歉，和周明远一起蹲下收拾。

就在两人靠近的瞬间，胡贩子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老槐树东，第三块石板下，今夜子时。青松。”

周明远心中一震，面不改色地点点头，继续捡榛子。

深夜，子时。周明远独自来到镇东头荒废的打谷场，在老槐树东边数到第三块半埋的石板，费力撬开。石板下，是一个防水的油布包，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张简图。钥匙上贴着小纸条：“镇西五里，废弃砖窑，第三窑室，左墙砖。”

第二天，周明远借口查看春耕水源，去了镇西那个曾经存放毒气箱、后来基本废弃的砖窑。在第三间窑室的左墙，找到一块松动的砖，掏出钥匙开门（砖后是一个隐蔽的小铁盒）。钥匙打开铁盒，里面是几张写满数字的纸——是设备清单和接收确认单！

“青松”已经将“货物”提前藏在了指定地点！只需要他们按清单接收、确认即可。

清单上的物品，让周明远倒吸一口凉气：一套小型的、可拆卸的球磨机部件（用于粉末超细研磨）；几个带有精密阀门的石英玻璃反应器；几罐标记着代号的高纯化学试剂；甚至还有一台旧但完好的、带真空泵的干燥箱！

这些东西，在1952年，绝对是违禁品级别的存在！“青松”或者说西北方面，动用了何等惊人的资源和渠道，才能将这些弄到并悄悄运抵这个山沟？

周明远不敢耽搁，立刻将清单和接收单密写后，通过关老猎户传递给魏莱。

魏莱看到清单，同样震惊。西北这是下了血本，也下了决心。但同时，接收、隐藏、使用这些设备，风险也成倍增加。任何一件泄露出去，都是惊天大案。

制备地点，成了最棘手的问题。炭窑已暴露废弃，铁工厂和镇内任何地方都不安全。看青棚？那里住了赵卫国，相对隐蔽，但空间狭小，且赵卫国的存在本身就需要绝对保密。

魏莱思考再三，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制备地点，设在看青棚附近，但另建一个更隐蔽的、地下或半地下的工棚。由赵卫国总负责技术，张铁匠带两个最可靠的徒弟负责设备安装和操作，形成一个小而精的制备核心小组。看青棚作为生活和技术研究点，新建的工棚作为实际生产点，两者保持距离，通过密道或隐蔽小路连接。

这样，既利用了看青棚区域的隐蔽性，又将生活区和生产区分开，降低了被一锅端的风险。赵卫国也能从单纯的“隐藏者”，变为实际的技术负责人，发挥更大作用。

方案确定，立刻秘密执行。李铁柱挑选了五个父辈都是抗联或解放军、绝对忠诚可靠的年轻民兵，以“春季护林防火，搭建临时岗哨”为名，在看青棚后方一处密林环绕的洼地里，开始挖掘地窝子，搭建半地下工棚。材料使用山中现成的木材和石块，外观伪装成护林人的歇脚处。

张铁匠则带着大锤、二虎，在深夜由关老猎户带领，分批将砖窑里藏着的设备部件，秘密运送到新工棚。搬运过程极其小心，所有部件都拆解并用麻布、草料包裹，混在运送“护林物资”的队伍里。

赵卫国得知自己将负责实际的制备工作，激动不已。他立刻根据西北提供的设备清单和原料特性，开始详细规划制备流程、设计工棚内部布局、制定严格的操作和安全规程。

一切都在高度保密和紧张有序中进行。春风拂过山林，新绿萌发，似乎掩盖了地下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