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五年的春天,草长莺飞,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谢予安奉旨南下,督察漕运新政落实情况。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多了明媒正娶的夫人沈溶月。
一则公务并非十分紧急,可从容办理;二则他也存了私心,想带自归来后便深居简出的妻子出来散散心,看看这不同于北地苍茫的江南水乡秀色。
官船沿运河而下,两岸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皆是软糯的吴侬软语。沈溶月倚窗而坐,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色,眼中带着新奇与放松。卸下了所有心防与伪装,她如今气色红润了许多,眉宇间那份沉积多年的郁气早已被温柔宁静取代,偶尔莞尔,便如春风拂过湖面,漾起浅浅涟漪。
谢予安处理完手头公文,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揽住她的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道:“如何?可比京城有趣?”
“嗯,”沈溶月轻轻靠在他肩上,“水软山温,别有一番韵味,难怪古人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待到杭州府,公务之余,我陪你好生游一游西湖。”谢予安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个轻吻。
数日后,船抵杭州。谢予安白日里与地方官员核查账目、巡视漕仓,沈溶月有时在驿馆看书赏景,有时便戴了帷帽,只带一二侍女,去附近的名胜古刹安静游览,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这日,谢予安得半日清闲,便依约携沈溶月去逛西湖边的集市。集市热闹非凡,各色摊贩叫卖着丝绸、刺绣、折扇、泥人,还有不少卖书册、字画的摊位。
两人一身常服,如同寻常富贵人家的夫妻,牵手漫步其间。沈溶月对一支雕工灵动的桃木簪颇感兴趣,正拿起细看,忽听旁边一个书摊前,几位衣着雅致、丫鬟陪伴的年轻小姐正围在一起,兴奋地低声讨论着什么,隐约飘来“容越”、“谢御史”、“太感人了”、“真是可惜”等字眼,其中一位小姐还拿着绣帕轻轻拭了拭眼角。
谢予安和沈溶月同时一怔,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错愕。
容越?谢御史?这江南之地,怎会有闺阁小姐谈论起京中旧事?还“太感人”?
谢予安皱了皱眉,松开沈溶月的手,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书摊。沈溶月也心生好奇,跟了过去。
只见书摊一侧专门辟出一块地方,铺着雅致的蓝布,上面整整齐齐摆着许多印刷精美、封面绘着精致纹样的册子,题着各种婉约又引人遐想的书名:《双星记:谢御史与容大人》、《紫宸恩怨录》、《千秋义:政敌情深》、《月下知心记》、《佞臣?忠魂?》……
摊主是个面相精明的妇人,正压低了声音,热情地向那几位小姐推销:“……几位小姐真是识货!这套《谢容风雅录》是请了苏州最好的先生写的,词句清丽,情节动人!您瞧瞧这插图,这装帧,买回去收藏或是送闺中密友,都是极好的!”
一位穿着鹅黄衣裙的小姐翻着一本,脸颊微红,小声对同伴道:“这谢御史与容大人从朝堂相争到惺惺相惜,暗地里却相互扶持……容大人最后为全大义甘愿赴死,临终那封写给谢御史的信,真是字字泣血,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另一位绿衣小姐点头附和:“我更喜欢这本《月下知心记》,写二人西湖月下偶遇,泛舟湖上,品茗论诗,容大人抚琴,谢御史吹箫,端的是一对神仙人物!只可惜……”她叹了口气,语气满是惋惜,“天妒英才,红颜……呃,蓝颜薄命啊。”
又一位小姐小声加入讨论:“我更喜欢那本《佞臣?忠魂?》,说那容越实则是忠良之后,潜伏君侧是为复仇,与谢御史是暗中联手,最后功成身退,假死脱身……这猜测倒是别致!”
谢予安听得目瞪口呆,脸色古怪至极。沈溶月更是面纱下的脸颊滚烫,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下意识地用团扇半掩着脸,往谢予安身后躲了躲。
那女摊主眼尖,见又来了两位气度不凡的客人,尤其那位男子面色凝重,一看就对话本非常感兴趣,立刻拿起一本封面画着两个风雅男子在月下亭中执手相看、意境十分朦胧缱绻的书,递向谢予安,声音放得更柔:“这位相公,给您夫人也带一本?这《月下知心记》卖得最好,写尽了谢容二位大人的风雅之事和高洁情谊,感人至深,许多夫人小姐都爱不释手呢!”
谢予安:“……”
沈溶月:“……”(努力用团扇挡住脸,肩膀微抖)
谢予安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接过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只见里面诗词唱和、眉目传情(?)、风雨同舟、舍身相救、临终托付……情节之离奇,感情之“细腻”,文笔之婉约,让他这个当事人看得头皮发麻,脚趾几乎要抠出一座祖宗祠堂。
他甚至看到一段“容越”病重,“谢予安”不顾世俗眼光,深夜探病,紧紧握住“容越”的手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但求我心,唯君一人。”
谢予安手一抖,书差点脱手。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沈溶月。
沈溶月也从扇子缝隙里瞥见了那一段,实在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被呛到似的咳声,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那女摊主还在努力推销:“公子您看,这故事多雅致!如今这江南的闺阁之中,谁不知道谢御史与容大人的风雅轶事?都说二位大人这般情谊,超脱世俗,堪称千古知音,比那管鲍分金、伯牙绝弦更令人唏嘘感叹啊!”
谢予安额角青筋微跳,默默将书放回摊上,干巴巴道:“……内子不喜看这些。”说完,拉着忍笑忍得几乎要内伤的沈溶月,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走出老远,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确定没人注意了,两人才停下脚步。沈溶月终于忍不住,靠在谢予安臂弯里,笑得浑身发软,眼泪都沁了出来。
“千、千古知音……月下知心……红颜……蓝颜薄命……哈哈哈……”她笑得喘不过气,团扇都拿不稳,“谢、谢大人……但求我心,唯君一人……噗……”
谢予安看着她笑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地揽住她,防止她笑倒,语气颇为委屈:“夫人还笑?为夫的一世清名,算是彻底毁在这些话本手里了。”
想他堂堂都察院御史,竟成了江南闺阁中风靡一时的缠绵话本男主角,还是和“男子”……这要是传回京城,怕是要被陛下和同僚调侃一辈子。
沈溶月笑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拭着眼角的泪花,打趣道:“我倒觉得写得挺好。尤其是容越为了大义和救谢御史甘愿赴死那段,甚是感人。”她学着那女子的语气小声道。
谢予安低头,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语气危险又暧昧:“哦?那为夫是不是该好好‘报答’一下夫人的‘舍身相救’之恩?”
沈溶月脸一红,轻捶他一下:“没正经!”
两人笑闹一阵,看着对方,都觉得此事荒谬绝伦又哭笑不得。
“真是没想到,”沈溶月感慨道,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容越’人都‘死’了,倒在这江南闺阁中‘活’得如此……风生水起,还多了个‘蓝颜薄命’的名头。”
谢予安摇摇头,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细细捋到耳后,目光温柔又带着几分戏谑:“世人总需要故事。或许是你我当初那般势同水火又骤然‘化敌为友’,最后以‘容越’英年早逝结局,留给世人太多想象和……美化的空间。”他顿了顿,语气调侃,“更何况,‘容越’此人,据传容貌俊美非凡,行事特立独行,又得两代帝心,最后突然离世……确实很符合话本里那些令人唏嘘的传奇主角特质。”
沈溶月莞尔,故意叹道:“只是委屈谢大人,平白多了段‘断袖’疑云。”
“无妨。”谢予安挑眉,揽紧她的腰,笑得意味深长,“反正我娶的是真正的如花美眷,旁人如何编排,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倒是夫人你,”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热的耳垂,低笑道,“可是瞒得为夫好苦,原来当年在朝堂上,就对为夫‘另眼相看’了?”
“你!”沈溶月羞恼,作势要拧他。
谢予安大笑着躲开,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带你去尝尝地道的江南美食,压压惊。再听下去,我怕明日杭州城的话本里,就要传出谢御史携新夫人旧地重游,睹物思人的桥段了。”
“谢予安!”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亲密地交织在一起。身后是喧嚣的市集和那些离奇又风靡闺阁的话本传说,身前是波光粼粼的西湖和属于他们的、真实而温暖的未来。
“回去后,真得让陛下查禁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本才行。”谢大人一本正经地计划着。
“何必呢?”谢夫人笑靥如花,挽住他的手臂,“才女们闺中闲暇,总得有些寄托。更何况……”她侧头看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说不定千百年后,世人还真以为你与‘容越’有什么旷世之情呢?”
“沈、溶、月!”
“哈哈哈……”
笑闹声渐远,融入江南温柔而浪漫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