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殊同的这张照片被刊印在《中西》的头版之上,单独占了小半幅版面。剩下的文字则围绕四周,以时间为顺序,将“渠氏远洋一号”下水仪式全程刊载。
也不知这报道的主笔是谁,用词精准,描述详实,让看报纸的人也似身临其境,亲眼见到了三魂归位和三牲献祭的繁冗盛大,龙王显灵和钩虾结影的神秘瑰丽。尤其是渠殊同那张临风独立、身披霞虹的照片,更是成为江阳城大街小巷的热议对象。
与之相对应的,《中西》一战成名,从一家寂寂无名的新创小报,一跃成为发售量仅次于《申报》、《新闻报》的东南第三大报。
毓琼当天便看到了《中西》的报道,而那一天,和接下来的三天,风头正盛的渠殊同没有出现在章华公司。
毓琼倒是可以理解他的缺席。以她这几日在街头巷尾亲眼所见的,姑娘小姐们对着《中西》刊登的那张渠殊同照片的痴狂模样,她都能想象到,渠殊同身边围绕着的是如何疯迷的狂蜂浪蝶。
毕竟,还有思想开放的小姐当街宣称:“有大房太太又如何?不说渠家姨太太的位置还是空的,就说能与这般男子春风一度,我们也是大大占了便宜的。”
这般惊人想法,就连正经出洋游学的毓琼都从未有过,现在却从一位年轻稚嫩的小姐口中听到,她一时不知是不是该感慨当今思想解放之风气散播迅速,出神了片刻,无奈叹气,正要提笔重新画图,忽地,那张她看了无数遍、已很是熟悉的渠殊同的照片,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做衣裳?我跟你说,你这位渠太太可得要小心了,现在外面多的是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的女人,还不抓紧看好你先生?”
一位身穿洋装,头戴礼帽的年轻小姐立在毓琼旁边。她脸蛋极小,戴着一副最时兴的黑色墨镜,几乎将整张脸蛋遮去一大半,只留下鲜红的唇瓣张张合合,说话却毫不客气。
毓琼一点儿都不恼怒,反而满脸惊喜,站起身拥抱她:“长天!你回来了?”
年轻小姐摘下墨镜,露出精致到堪称完美的五官,正是当今最红的女明星,毓琼许久未见的至交好友,芈长天。
芈长天一把推开毓琼,染着鲜红指甲的纤纤素手拿起那张报纸,又往毓琼脸上拍:
“别关心我了,跟你说正经的呢。现在你家渠先生可是不少小姐的梦中情人,上海风气可比江阳开放多了,我走到哪里,哪里就在议论他,我都听到好几个版本的自荐枕席计划了。身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赶紧回来提醒你一句,她们都是认真的,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啊!”
毓琼耸肩,神情轻松,似乎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我跟你说过,我们离婚了。渠太太的位置,各凭本事,她们尽管去争好了。”
芈长天一双漆黑眸子盯着毓琼,暗自嘟囔:“说得好听,在渠殊同心里,谁能争得过你啊。”
毓琼没听清她的小声念叨:“你说什么?”
“没什么。”芈长天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抻着脖子去看毓琼面前摆着的设计稿,“我说,戴大设计师,你到底什么时候发布新品?我都没有衣服穿了!你知道对于我这样的女明星来说,没有新衣服穿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吗?你还不赶快努力努力?”
毓琼被她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伸出一根指头点点她的眉心:“刚刚不是还嫌弃我做衣服吗?我忙着呢,你且等着吧。”
“你在忙什么啊?你看看,渠殊同的转型多成功啊!你的章华公司呢?都沉寂多久了,一款新品也不发布。”
芈长天挥开她的手,搂上毓琼的肩膀,满脸沉痛:“我理解你,但是你可要努力啊。离婚不算什么,狗男人竟然过得比咱们好,那不能够!”
毓琼被她逗笑了。芈长天名义上说是来提醒她,不过是担心她受离婚打击,回来陪着她罢了。
她不说,她也懂。
她也知道她懂,也就没必要明说。
两个姑娘相视而笑。毓琼丢开铅笔,大手一挥:“你说得对,那不能够!走,今日我请你去和逊饭店西餐厅吃饭,咱们去吃大餐,羡慕死那个狗男人!”
两人当真出了门。
芈长天现在已经声名鹊起,全国上下,就没几个人不认识她。毓琼与她一起,不得不也包着头脸,躲躲藏藏。
倒很是刺激。
两人做贼一样吃了饭,又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回了家。毓琼将喝得歪歪斜斜的芈长天送到隔壁房间休息,刚才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灯,瘫在床上松了口气,忽地,玻璃窗处传来一声轻叩,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窗上,又“骨碌骨碌”滚了下去。
领居家的小孩顽皮,玩弹弓却不小心脱靶打到她的窗户,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毓琼见惯不怪,掀开眼皮朝那边张望一下,继续瘫在床上不动。
可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
这便不是失误了,定然是存心的。
毓琼喝得也有些头脑发昏。酒壮人胆,她一个翻身从床上站起来,气势汹汹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两扇玻璃,将脑袋伸出去,大吼一声:
“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