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失败者之歌(2) 张小雯本来赞成父亲辞职,那份工作,在私企打工,正应了《资本论》所揭示的,资本家以赤裸裸的剥削,占有全部剩余价值为目的。不光将工厂建在郊区,而且对上班时间也进行了严密的计算,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算作白班,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算作夜班,一周有一天休息,其余时间,全花在堵车和补觉上。那几年家里的重中之重就是让张功利睡个好觉,不许收发快递,不许接打固定电话,不许看电视不许亲戚串门,因为房子狭小,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小心翼翼,赶上人口普查,沈蓉蓉愣是把老太太拒之门外,他们家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孤岛。张功利过着吃了睡,睡了上班,再吃再睡的生活,被珍稀动物一样圈养着,他有了三尺二的腰围和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高的诊断。他没有休闲活动,没有业余爱好,1995年他开始看足球,那还是甲a联赛,他一杯茶一根烟看得不亦乐乎,对球员如数家珍,尽管他一个现场都没看过但谁都不否认他是一个忠贞的球迷,但后来为了张小雯中考,家里封存了电视,张功利就连这点爱好也丢了。他没有狐朋狗友,没有婚外情,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从十六岁到五十五岁,三十九年持续不断地开动,终于他决定停下来,但不是给轴承上油,而是彻底地歇了。
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人,张功利向资本主义工厂做出过无畏的反抗,财经杂志上报道了公司效益下滑的新闻,并将这归功于大老板盲目扩张的错误战略,这份杂志张功利如获至宝,认真地在老板愁眉苦脸的照片旁写了几个字:“血汗工厂,无良老板,望广大工友认清真相,共同反抗”,打算第二天带到工厂传阅。
张小雯半夜爬起来用涂改液把那行话擦掉了,一早又给父亲发了一条语重心长的短信:“爸,这个社会就这个德行,我们单位的老板做得比这个还要过分,资本家没有不剥削劳动力的,全世界范围都如此。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咱要不甩手不干,要不就得顺应游戏规则,没有人是例外的。我希望你不要把杂志传给别人看,大家一看就能认出你的笔迹,只会让你遭遇更多的麻烦,回来吃饭吧,给你买瓶好酒。”也不知是短信起了作用,还是好酒收买了人心,这唯一一次反抗无疾而终,张功利把杂志带回来就跟废报纸扔在了一起,再也没有看过。
刚开始,张小雯乐意父亲清闲,睡觉、读报、看电视。
但接下来她发现这三件事成了张功利生活的全部,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他除了这三件事,外带抽烟喝酒上厕所这些零碎以外,其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肯做,不洗衣服不做饭不负担任何家务,不逛公园不养宠物不迈出北京一步,甚至连下楼都尽量避免,电梯间里碰见老邻居,问他今天休息?他不自然地笑笑说是啊,刚下夜班,撒谎的技艺日渐娴熟。连他必读的报纸都是两个女人出门时一并带回来,整齐码放在床头,他才肯动动手指漫不经心地翻一翻,其余的时间,他只做两个动作——发呆和睡觉,既是完成时ed又是进行时ing。
沈蓉蓉不许张功利在屋里抽烟,说自己是长期二手烟受害者,于是他发呆时,就斜卧在床上,眼睛朝着天花板转来转去,或者死死盯着木地板的一点,目光茫然而僵硬。
更多的时候,张功利生活在黑暗里,无论在任何时刻,他都可以轻易地垂下眼皮,阻挡光线的入侵,如果光线太过刺眼,他就干脆翻身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脖颈上的汗渍粘在枕头上,他后背的线条不够流畅,曲线在腰部突然拐出一个弧度,背部的毛孔随着他沉重的呼吸扩张得厉害,黑色的污垢藏在小洞里若隐若现。他用入睡来拒绝与世界对话,很多时候他并没有真的睡着,沈蓉蓉把电视声开得很大,尤其是突发了新闻,他总是扭动一下身体想爬起来一看究竟,可他忍住了,把头向枕头底下又埋了埋,强迫着自己真的沉入黑暗。
忙碌一辈子的张功利突然变得无事可做,不需要送女儿上课学琴,不需要提前两小时出门上夜班,不需要换煤气罐交水电费,他变得不再被社会需要,于是口口声声称自己也不需要这个社会。
张功利对于找新工作只进行了短暂尝试,就宣布放弃,他把电话打给了开公司的二哥,几番虚情假意的关心后,对方明确表示自己公司没有适合他的职位,张功利明白这无关学历无关薪水,他被自己的亲哥哥认为是一个没用的废人。于是愤怒地挂断电话,严肃地向家里两个女人宣布:“以后亲戚聚会,谁也不许去!”
亲戚聚会,一年到头只有春节一次,每当电视上演兄弟几个为拆迁房大打出手,张功利除了觉得好笑,也有几分羡慕。他们兄妹五人,关系淡漠,母亲在他十六岁时去世,父亲立刻与一个寡妇结合,当起了倒插门女婿,迅速和五个子女撇清关系。几个兄长各自成家立业,只留下张功利和二姐相依为命,很快二姐也做了人妻,他就不再去打扰,一个人窝在六平米的小平房里学会了抽烟喝酒,最难熬的日子是春节,他不想却不得不跑到二姐家里吃一顿饺子,然后又迅速撤退回自己的天地,在鞭炮的轰响中,把头埋在枕头下面沉沉地睡去。第二年,在文革接近尾声,已无需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口号的时候,张功利报名参加了插队。
他将孤独,以及与社会的疏离感遗传给了张小雯。
她孤独,不喜热闹,怕生人,用一个无形的气场笼罩自己,每年的春节聚会,无论亲戚用糖衣炮弹如何引诱她,她也摆出一副刘胡兰似的凛然嘴脸不为所动。
“小雯,跳个舞吧,不跳可就没有压岁钱了。”亲戚们举着花花绿绿的钱在她面前挥舞着。
“背首诗也行,你小哥哥现在都会背十首诗了。”
她说我不会也不想,就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兄弟姐妹们各自表演乖巧,她从不附和,也颇不以为然,只是觉得他们傻得可怜。
张小雯有些恨自己的亲戚,拆迁时,一间被张功利从六平米扩建到九平米由他们三人居住的潮湿低矮的平房,却第一次把亲戚们从京城各个角落在非春节时段聚齐。他们商讨着如何把户口迁过来,如何编一个完满又催人泪下的谎言为自己争取一份利益,那天,张小雯破例被允许不用练琴,沈蓉蓉被差去端茶倒水,张功利作为一家之主在角落里闷头抽烟,仿佛他们讨论的与他无关,他看着哥哥姐姐们为了拆迁补偿吐沫横飞,各怀心事,他黯淡的眼神像是一个等待着猎物被瓜分完毕的弱者,乞求着一点残羹冷炙。
最后协商的结果,因为户口都在,张小雯一家分得了一间地理位置偏远的独居,张功利以此为代价为二姐争取了一套市内的两居,由二姐拿出十几万来补偿其他兄弟,二姐是唯一在春节给他端来一盘热饺子的人,这份现在看来很轻薄的恩情,张功利在1999年涌泉相报。
张小雯继承了父亲的沉默、坏脾气,却没继承他感恩的心,对于人际关系,她字典里就四个字:互相相欠,随着北京房价的疯涨,这愈发昂贵的回报代价让张小雯长了记性:欠了得还,不如不欠。
成长过程中,她没有什么朋友,也无需帮助,唯一一次,她没带课堂作业,学习委员帮她向老师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为了报答,期末考试时,张小雯给正在啃铅笔的学习委员扔了一张纸条:“你哪道题不会,我告诉你答案。”
纸条即刻被老师查获,虽然作弊未遂,她的成绩也被降分处理。
拿到成绩单,鲜红的“60”和无意中瞥见学习委员的“90”,让张小雯第一次感到了耻辱,她把卷子团成一团恶狠狠地塞到了书包里,还不解气,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书包,来回撕扭着那张薄纸,在勇敢地撕开第一个口子后,她就大胆地把卷子撕成了碎片。回家的路上,她把一书包的碎纸片分几次倒进了不同垃圾桶里,完美地毁灭了证据。
张小雯不是沈蓉蓉口中的“狼心狗肺”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欠父亲的这辈子也还不上。
沈蓉蓉总是把张功利喂张小雯吃奶,喂到吐的段子挂在嘴边,张小雯反驳说:“那是怕我饿着。”她想起在她二年级的时候,她哭着回家说在学校没吃饱,老师只肯给她两个包子,第二天课间操,她在伸展运动里,透过腋窝看见父亲正在跟班主任据理力争,张功利和穿着高跟鞋的班主任看起来差不多高,他涨红了脸来回地比划着包子的大小,还威胁再不给女儿吃饱,他就去找校长找教育局。下了课间操,老师把张小雯单独留了下来,她说:“你没吃饱么?你可以好好说,你让你父亲来闹是什么意思?再说一个女孩吃三个包子像什么样子。”
张小雯每当拿出这个事情举例,沈蓉蓉鼻腔发出“哼”的一声不屑:“那你长大别嚷嚷减肥啊,每一块肉都是你爸给你喂起来的,对得起他你就再胖点,嫁不出去你就让他养你一辈子,你爸不是说了么,你要嫁不出去他砸锅卖铁也养活你。”
张小雯坚信张功利不会骗人,他在小学时承诺如果她肯学琴,他就包办全部家庭作业。但这个诺言无法兑现是因为小学生的作业已经让高中被文革中断的父亲无从下笔。他只能像头勤劳的黄牛背着琴带她上课、排练,这辈子张小雯唯一见到父亲卑躬屈膝是他面对琴课老师,他赔笑着帮忙搬老师家里的蜂窝煤还义务充当观众,他变着法从沈蓉蓉工作的大酒店里搞来进口的果汁孝敬老师,那些液体里漂浮着饱满的果粒,张小雯能想象它们在她舌尖跳舞的优雅姿态,脚尖敲击她的味蕾,她拉拉父亲的衣角:“爸爸,我也要喝。”
“没有了,这玩意十几块钱一瓶,回家我给你买罐酸奶。”
尽管十多年后,张小雯跟沈蓉蓉对当年家里的全部收入除了维持温饱以外都用来花在这名不副实的上层建筑上,而没有用来买房颇为后悔,但学琴为她辞职以后的生活提供了一份保障,她变成了一名兼职的大提琴老师。
男人就是在教琴的过程中认识的,是公司以前业务往来的客户介绍,他带孩子在咖啡馆见面聊了两次,给她点了一杯芒果星冰乐,而自己坚持喝美式咖啡,简单几个问题,就开着别克商务把她接到家里。
男人的别墅在四环边上,是北京最早一批富人的投资,张小雯后来从两人的交往中总结,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不无道理。
每次琴课,他都坐在旁边听,不时给孩子鼓励,琴凳上的女孩,才十岁,有异于常人的洞察力,而他,已经年近五十,晚来得子才倍加珍惜,所给予的是一切物质享受,张小雯认出孩子身上的t恤是baby dior,裤子是gucci,连一双雨靴都是burberry的,她捏了捏自己皱巴巴的裙角,想起小时候最幸福的就是每学期末可以捡姐姐穿剩的衣服,那些衣服不再是幼稚的卡通图案,而是胸口点缀着蕾丝花边领口做出巧妙设计的半成人款服装。还有和衣服配套的红色尖头皮鞋,鞋头因为穿旧的缘故有些掉漆,但这已足够让她耳边回响着高年级男生的口哨。
男人保养得很好,根本看不出年纪,要不是回家的路上,他们无意间聊到她的父亲,他说我跟你父亲差不多是同一拨人,只不过我赶上了高考,又趁热出国改变了命运,我要是早点结婚,孩子都跟你一样大了。
后来他们都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场白,尤其是对情人关系来说,年龄的差距让他们彼此应该敬而远之。
但二十多年的鸿沟阻止不了两人身体的靠近,在相识的第五个礼拜,他送她回去,车上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抽离,然后他把车停在路边,两只手一起握,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温热且潮湿,她闪电般地抽搐了一下身子,他们用眼神交换了一种信息:要用青春交换沉稳,就迅速抱在了一起,他故意用胡茬蹭她的耳朵,痒痒的,随着他动作的深入,她像吃了迷药一样扭动着身体,他紧紧地抱住的是她挣脱不开的他的灵魂。
如果有最佳情人的评比,张小雯当之无愧,对于物质,她不主动索取,不贪婪,对于生活,她不轻易打扰,不介入,她连短信都发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李先生”,在周末干脆断了联系,坚决不给对方家庭制造涟漪。她甚至考虑辞掉那份报酬丰厚的音乐教师工作,她可以在见不到他的时候相敬如宾,却做不到单独相处时还守身如玉,她怕在戴着无辜面具的孩子面前被一个眼神就出卖了秘密,那个眼睛眯成一条线永远一副没睡醒模样的小女孩,分明对世界洞若明镜,她是她母亲派来监视他们的,一定是,每次琴课结束,她都扑向父亲的怀抱冲她狡黠地眨眨眼睛,像是在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你抢不走。
但那股成熟的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那宽大臂膀的坚实拥抱,让张小雯又控制不住在这段感情里沉沦。
每次男人抱她,都有一瞬张小雯灵魂出窍。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抱过她,连肌肤相触的机会都少有,唯一就是她发烧时,张功利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才肯在她额头上短暂停留一下感受温度,所以张小雯并不是因为可以请假而盼着发烧,她甚至愿意顶着40度的高温,去学校坐上一整天,这样她会得到父亲最多的关怀。
她喜欢男人从来不讲甜言蜜语,那无非是为了给性激素释放铺垫的一腔废话,更重要的是,张功利就是这样对她始终保持沉默,没有鼓励没有责骂没有褒奖,除了上学前的“注意安全”放学后的“写完作业练琴”,他吝惜嘴里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