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茫茫(6) 大留愣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连滚带爬地跑了。第二天一早,大留的母亲就过来了。大发不明所以,热情地打招呼。大留母亲说,过来看看大妙。一边虚张声势地说:“都听人说,大发媳妇可会过日子了,屋子收拾得跟水洗似的,我从这过,来看看。哎吆,可不,看这小屋子收拾的,多利索。大发呀,你真有福呀,说了一个好媳妇。”大妙看见大留母亲灰大襟里面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心里有些酸,哼了一声就进了屋。大留母亲是过来人,知道她不愿意当着大发说事,就跟了进来。大发打了声招呼,自己一个人先下地了。大妙并不说话,在屋子里不停地收拾着。大留的母亲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说:“大妙呀,俺知道你心田好,你就饶了那个混帐小子吧,他才16岁,屁事不懂。你就看在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份上饶了他吧。”
大妙抽回手,冷冷地说:“他欺负人。欺负大发。他找死。”大留母亲一听这话茬,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心一下子提起来。她连忙又哭起来,从自己五个孩子先后夭折到拉扯大留的不易,说得昏天黑地。大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一个老婆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泪人似的,自己竟然无动于衷,她真是觉得从离开学校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锁进了深深的地牢,到处触碰着坚硬的石头,人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开那道门啦。
大留母亲哭到一定的阶段,擦把鼻涕抹把泪,停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孩子,你饶了他,俺一辈子记着你的大恩大德。你大人有大量,别和那混小子一般见识。他猪狗不如,你和他治什么气,实在不行,你就打我两下,出出气。”说着就拉着大妙的手,往她那张沾满鼻涕眼泪的脸上拉。大妙觉得可以了,再坚持就过分了,就抽回手,也哭起来。她一哭,大留母亲禁不住悲从中来,一把把大妙揽在了怀里,说:“我苦命的孩子呀,你受委屈了。”两个人拥抱着哭了一通,都努力做出同情和理解对方的样子,可实际上两个鬼精的女人都知道自己在演戏,只是她们都被自己感动了。这虚妄的感动拉动着她们的心机,她们兜了半天圈子就是为了制造这么一个节骨眼,只有这样事情才会有解决的转机。
大留母亲先扶起大妙的头,脸上露着怜爱的表情,说:“大娘对不起你,就算大娘的一点心意吧。”说着就抖抖索索地把手伸到衣襟里,拿出一沓子钱。大妙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眼睛就禁不住一亮。被大留娘看见了,嘴角就不易察觉地一咧,眼神里就溢出几分轻蔑。大妙原本想把半袖衫还给她的,看见她这表情就没动。大留母亲把钱塞到大妙手里,说:“孩子,补补身子吧,看我这孩子瘦的,多单薄的身子呀。”
大妙狡黠地低着头,不说话,逼得大留母亲没办法,只好说:“孩子,大留那畜生有件衣裳,你看丢哪里了,我扶着你起来找找。”
大妙说:“别找了,没有。”
大留母亲想说:怎么没有呢?你还用它擦身子呢。可她只是在心里说,嘴上可不敢这样放肆。她小心翼翼地说:“孩子,你再找找看,他就稀罕那件衣裳,这个畜生,活该不管他。”
大妙铁了心不给她,索性就卧躺在床上,做出深受其害的样子。说:“别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扔哪里了。”
大留母亲已经去地里找了几次,明知道是大妙藏着不给,可是又不能说出口,心里的恨就呲呲地长起来,心里说:“浪样,勾引我们大留,还拿着一把,哪天落到我手里,撕烂了你的小x。”她是明白人,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衣裳了,就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你好好歇着吧,想起来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买件好的。”最后这句话让大妙很不舒服,但是,她觉得自己有些短理,就没计较。看着大留母亲走出院子,她就立刻坐直了身子,数了数钱,一共是2000块。她的心扑通直跳,浑身像被抽走了筋骨,有些软耷耷的。她刚想把钱藏起来,看见大留母亲又回来了,急忙把钱弄成没动过的样子,接着躺下去。大留母亲进来,她看出钱动了,可她不动声色,用手轻轻拍着大妙的肩说:“孩子,大娘知道你不容易,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这屋里也没外人,咱们也别兜圈子了,就有啥说啥吧,说得深了浅了你可别生气。要说这事是大留不对,我给你赔不是,怎么都行。可是说到底,大留还是稀罕你,谁让你长得俊呢,连大娘都稀罕你,别说这些半大小子。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糟蹋大留,这点心思大娘懂。你看你日子也确实紧巴,靠土里刨食挣不了几个钱。你看这样行吧,你呢,把衣服给我,我有个小妹在城里批发市场做买卖,我再给你2000块钱,帮你弄个小卖部,多少有点活钱,咱们就都心里平复了。我也知道你不会怎么着大留,可是,这衣服不拿出来,我这心里真不踏实,你就看在大娘这把年纪的份上,把衣服还我吧。”说着就撩起衣襟擦眼泪。大妙知道,这一次,她说的是真的,大妙却是铁了心,说:“我说过了,找不到。”她看见大留母亲走的时候,腰弯得更厉害了。
十二
她没有给大留母亲半袖衫,当然她也没有得到大留母亲更多的钱和帮助。她接受了大留母亲开一个小卖部的建议,她没有把想法告诉大发,自己悄悄地做着准备。那段时间她留心买一些东西,买什么东西都把价格、出厂地等情况记下来。有时她从这个小卖部买了东西,又到另外一个小卖部去打听价格,她就会故作不高兴的样子问:“为什么你这里比谁谁那里贵呢?”人家告诉她东西的品质不一样。她就接着问:“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嘛。”别人就会给她讲解。有时人家告诉她进货渠道不一样,她就说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在夔川市进货嘛。人家就会告诉她,虽然都是在夔川市进货,可是,夔川市也有好多批发地,不一样的地方就有不一样的质量和价格。她就这样零零散散地摸了不少这样的情况,她还让大发带她到夔川市去了一趟,在各个批发门市部了解了一些情况,她的心里有底了,可是她不急着开张。她心里有一个想法,她要等到大留结婚以后再开张,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秋后,大发和村里人排了三天才把粮食卖给粮站,便宜得让人心疼。一村人骂骂咧咧的,都说种地赔钱,可是农民不种地能干什么呢?大发回家把钱交给大妙,大妙数了又数,问:“几千斤棒子就卖了这点钱?”大发说:“有什么办法?就这点钱还有好多人卖不上呢。粮食卖不出去又不光我们一家!村里人都这样,放又没处放,吃又吃不了,等着让老鼠吃吧。”大妙下决心要开一家小卖部了。
腊月二十二的集市,已经能够感到过年的味道,人们脸上都有了喜庆的面色,能零零星星地听到鞭炮声。一大早,大妙就把大发拍打醒了。他们的“点点利”小卖部就要开张了。他们把墙头开了一扇门,在院里用旧砖老梁搭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屋里的墙面凹凸不平,但是刷了白灰,大妙又挂上几块花洋布,摆上零零散散的小百货,门口还贴了一副大妙自己写的对联,上联是:开门七件事。下联是:来往一生心。别人都说看不懂,但是大妙自己懂。快过年了,她还进了一些年货,一些年画、女人用的发卡和头花、小孩爱吃的空心豆,花花绿绿地摆满了屋里屋外。她把炉子早早就搬进了小屋,等到集市上人一多,她的小卖部就暖烘烘的,很吸引人呢。他们找了一块小黑板,写上日用小商品的价格。她精心打扮了,人一多就招呼大发放了一挂鞭炮。大妙闻着那幽蓝的烟火味,肺腑里全是新鲜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日子终于又开始往明亮的高处升腾了。
鞭炮声吸引了很多人,有人买了一盒烟,是那种吉庆烟,在乡村,这是很上档次的烟了。她感激地给那个人拿烟,一边讨好地说:“大哥用什么常来。”她的小卖部开业从一盒吉庆烟开始,她真的没想到也是从一盒吉庆烟结束,谁又能说清呢?在命运这条道上,两条腿实际上是不听自己使唤的,让你往哪里走,是命说了算,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这是后来大妙回首往事时的感慨,在此刻她更多地是对第一个顾客的感恩。很快有个小孩来买了一袋锅巴,买东西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又走了,店里出出进进的,让大妙分外欣喜。
总起来说,开业这半天,她的心情是不错的,可说是她从学校离开后最开心的一天。期间也有一段小插曲,乡工商税务所的人来了,要营业证,遇到这些事情大发就呐呐地,嘴像棉裤腰似的。大妙就冲到前边,连哄带骗的,她偷偷给那人口袋里掖了两盒石林烟,说:“大哥,我刚开业,也不懂这些规矩,您多包含,以后用什么就说话。”乡工商税务所的人也不是真要什么证,也知道在自己家门口开个小卖部没什么油水,也就是要个礼,让这些小门小户的商贩别忘了他这一号,拿两盒烟就走了。大发在后边骂街,被大妙制止了。大妙想,两盒烟还要认便宜呢,他们这些人要是找事,两条烟也不一定打发得了。
晚上她关上门一合算,一天竟然卖了166块钱,能赚54块多,这些零散的毛票、硬币摊在床上,像黑暗中的道路,让大妙百看不厌。大发说:“算上那个税务所的人拿走的烟,赚得更多。”大妙顾不上那么多,草草吃了饭,又把钱数了一遍。小卖部成了汪洋中的一条船,载着大妙缥缈的梦想开始启航。大妙心里有些东西死灰复燃,她开始梦想把小卖部做大,做成大商场,将来自己会成为商界名流,这也是一条通天大路呀。她沉湎在不着边际的幻境中,很晚才睡着。隐隐约约地,她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像一张网,密密实实地罩着她,她的恐惧已经变成憎恨,她动不了,就想象自己用牙齿在咬那个可恶的女鬼,用手指撕那个妖精,甚至她的眼睫毛都变成了锐利的武器,用力夹那个女鬼。醒来后,照例她又出了一身慌汗,她觉得这个问题需要解决了,她必须弄清楚,这个不时光顾的女鬼是怎么回事,她到底要做什么。毕竟一天太累了,她这么想着,身子一沉,又睡了过去。
让大妙失望的是,小卖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给她带来翻天覆地地变化,有时一天不开张,即使开张也就是一些油盐酱醋,赚不了几个钱,指望这个小卖部改变命运的希望落空了。大发倒是挺知足,有这个小卖部,手里多少有点活钱,日子不那么紧巴,有时还可以吃点时鲜的东西,觉得日子过得已经很不错了。他哪里知道大妙的心大着呢,云一样落不下脚,着不了地,山也过,海也过,偏偏不能在这小村里过。大妙可不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她看见大发知足的表情就会有一种轻蔑,她知道大发能毁了她,却再也救不了她了。
十三
腊月二十九,她买了一些过年的东西给妈妈送过去,顺便给小玉带了些零食。妈妈肯定知道快过年了,她这几天肯定会来,早早在额头上挤了许多的紫痧,让大妙认为她的身体有多么不好。大妙真的很烦。她想装看不见。可是,快过年了,又不想找别扭,加上今年父亲刚过世,按照他们这里的风俗,姑娘结婚不能在娘家过年,说看见娘家灯死公公,这个年对母亲和小明小玉来说就分外凄凉。大妙就说:“妈妈,你身体不好就歇着吧。”
母亲说:“我这几天一直就浑身没劲,要是往年,你爸早就把过年的东西置备齐了,今年可怎么熬吆。”说完眼泪汪汪的。大妙已经特别反感母亲的眼泪,像是蒸馏水似的,很多时候已经不包含太多的物质,可是她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就说:“我都准备好了。”然后打开买的东西,有一只鸡、五斤猪肉,五斤粉丝,二斤豆腐,几样蔬菜,还有一堆瓜子、红枣等,大妙看见母亲眼皮都没抬,躺在床上说:“有也不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