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这位一向端庄持重的太子妃,此刻虽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紧握杯盏的指节却微微发白。
四福晋轻轻碰了碰穆额齐的手肘,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太子显然也未料到,身形微顿,杏黄朝服上绣的金龙在烛光下微微颤动:“劳皇阿玛挂心,儿臣一切安好。”
康熙凝视着太子,目光复杂。
昨夜梦中,赫舍里皇后容颜依旧清晰,她临终前将幼子托付给自己的情景更是恍如昨日。那时的小胤礽聪慧可爱,是他亲自启蒙,手把手教他写字、骑射。孩子幼时体弱,每次生病,他都忧心如焚,常常亲自守在榻前,连夜喂药探温……这二十几年来,他在保成身上倾注了无数父爱与期望。
“朕记得,你小时候最怕冷。”康熙忽然开口,眼中似乎是在看太子,又似乎是透过太子在看另一个人,“每到冬日,总要朕亲自为你系上斗篷。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你都这么大了。”
太子微微一怔,眼眶微微发红,起身跪倒:“儿臣不孝,让皇阿玛操心了。”
这一刻,父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些许。康熙轻叹一声,举杯饮尽。
眼前的太子,文治武功在众皇子中确实出类拔萃,像年轻时的自己,眉眼间也有几分赫舍里的影子。
可如今,却因索额图等人的怂恿、自身的骄纵,陷入了结党、奢靡的泥潭,惹得朝野非议。康熙心中百感交集,有失望,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心痛。保成本性不坏,定是那些宵小之辈,尤其是索额图,拖累、蒙蔽了太子,败坏了太子的名声。
想到此处,康熙看向太子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与怜惜。他抬手,温声道:“太子起来吧。你的心意,朕知道了。近日你也辛苦了,要多保重身体。”
这温和的话语,与之前严厉敲打凌普、申饬太子师傅的态度形成了微妙的反差。太子胤礽显然也愣了一下,他原本已做好了承受更多斥责的准备,没想到皇阿玛态度竟有所软化。
他抬头,对上康熙那双深邃却此刻带着些许复杂情绪的眼睛,想起幼时皇阿玛的慈爱,一时之间,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酸楚与愧疚涌上心头,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连忙低下头,声音微哑:“儿臣……谢皇阿玛关怀。”
这一幕“父慈子孝”的场景落在殿内众人眼中,心思各异。
大阿哥胤禔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带着爽朗的笑容;四阿哥胤禛垂眸敛目,神色不动分毫,仿佛置身事外;八阿哥胤禩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与身旁的九阿哥胤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胤祺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他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掠过御座前那对天家父子,又很快收回,落在自己案前那碟用染红桃仁、松子缀成狮子形状的八宝点心上,仿佛那点心比眼前的暗流涌动更有趣。
筵席继续,歌舞升平。穆额齐却觉得,这满殿的喜庆之下,暗涌的寒流比窗外的冬夜还要冷上几分。她望向对面,正对上胤祺投来的目光。两人隔着珠帘相视一眼,俱是了然。
接下来的皇子们依次上前祝祷,言辞虽也恭敬,却再难有太子那般引得康熙情绪波动的效果。康熙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勉励几句,气氛重新回归到一种皇家宴会应有的、矜持而疏离的热闹中。
宫宴结束,已是亥时末。回到贝勒府,远远便能听见城中传来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特殊气味,却也带着浓浓的年节气息。府门上新贴的门神甲胄执戈,在灯笼映照下愈显威严。
府内灯火通明,下人们见到主子回来,纷纷行礼问安,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气。按照“守岁”习俗,府中主要院落都亮着灯,预备着通宵达旦。庭院中已设好“天地桌”,案上供着蜜供、干果、年糕等“全供”,通草八仙与石榴元宝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穆额齐先回了正院,卸下一身沉重的吉服和钿子,换上家常的柔软寝衣,只觉得浑身一轻。闻慧早已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沐浴。
温热的水汽氤氲升腾,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穆额齐靠在浴桶边缘,闭上眼,宫宴上那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康熙帝看向太子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太子那一瞬间的动容,以及其他皇子们微妙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胤祺回来了。
他显然也在前院梳洗过了,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头发微湿,带着皂角的清香。他挥手让闻慧退下,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穆额齐从浴桶中起身,拿起一旁宽大的棉巾裹住身子。胤祺很自然地接过另一块干爽的布巾,走到她身后,为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他的动作不算十分熟练,但力道适中。
“今儿个宫宴上,皇阿玛似乎……”穆额齐轻声开口,话说了一半,却不知该如何准确形容那微妙的气氛。
“嗯。”胤祺在她身后应了一声,手指穿梭在她浓密的长发间,“皇阿玛终究是念旧情的。”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低沉。
“太子爷……瞧着是清减了些。”穆额齐斟酌着词句。
“风波骤起,总要付出些代价。”胤祺的语气平静无波,“索额图倒了,对他而言,是断了一臂,但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他话中有话。索额图虽是太子党的核心,但其跋扈张扬也确实为太子招来不少非议。如今索额图被革职,太子若能借此机会收敛锋芒,整顿东宫,或许还能挽回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