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帘缝隙中射进来的光灼疼了穆额齐的眼睛,她下意识想翻身,才发现身子被困住了。腰身沉甸甸的,身后仿佛贴着一个大火炉,暖呼呼的熨着她的背。
那人赤裸的胸口紧紧的贴着她的背,手臂沉沉的压在她腰上,下巴抵在她的颈后,呼出的鼻息与她的丝毫不同,悠缓沉长。
她睁开眼,小心翼翼的扶起他搭在她腰上的手臂,身子慢慢的往外挪。
不过才挪了两下,身后那人就扣住了她的腰,将穆额齐好不容易挪出去的身子扯了回去,他的身子也从背后重重的撞了过来,身后的男人轻笑着,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慵懒低哑,厮磨着咬住她的耳垂轻吮。一股酸胀酥麻的感觉瞬间从尾椎骨急蹿而上。穆额齐全身酥软,只能躺在那里,任由他埋在她颈侧磨蹭。
穆额齐一时有些恍惚,她能清晰地闻到男人身上那微微泛苦的沉香味道,混合在那股浓郁的麝香气中,他俩如今的姿态,让她很容易想到一个词:交颈而眠。
小厨房
“闻慧姐姐,今儿个准备做什么好吃的?”小丫头叶青蹲在一篮子嫩绿槐叶前,一边灵巧地摘着叶柄,一边仰头好奇地问。
“今儿做槐叶冷淘。”闻慧拈起一片深绿色的老叶,凑到叶青眼前,“你瞧,这种老的叶子边角发黄,入口发苦发涩,定要仔细挑出来。”
她说着,将老叶丢进一旁的篓子里,又压低声音:“主子近来胃口淡,这面要做得格外清爽些。”
叶青眼睛一亮:“冷淘是什么呀?听着就凉快。”
这丫头前几日还怯生生的不敢开口,这几日与闻慧相处久了,知道这个姐姐是个难得的直脾气,性子也好,从不摆架子欺负她们这些干粗活的,便渐渐放下了拘谨。如今她做什么都爱默默跟在闻慧身后。
连闻敏都瞧出来了,有一回抿着嘴笑:“咱们闻慧如今可了不得,走哪儿都拖着条小尾巴呢。”
“冷淘就是过了凉水的凉面,是唐朝人夏天最爱吃的消暑食物,《唐六典》中,这槐叶冷淘可是九品以上官员才能享用的,”
“嚯,这么讲究!闻慧姐姐你怎么懂这么多!”
“嘿嘿,这都是师傅教的,你先把叶柄和老叶子去掉,待会洗干净把槐叶捣出汁,我先去备点猪肉臊子。”
待猪肉臊子的香气在小厨房里弥漫开来时,叶青已麻利地捣好了槐叶汁。闻慧滤净汁水,手下和面的动作行云流水——这是她的拿手绝活。面团醒发时,她唤来洒扫的叶奇打井水,预备着给煮好的面条过凉。
槐叶面下锅时,蒸腾的雾气里漫开一股甜中带涩的味道,面粉的甜味和植物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捞出来入水后,面身慢慢变得紧实。
日头渐高,红帐高挂。
穆额齐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鼻尖萦绕的熟悉香气让她眼睛一亮:“闻慧?”
“主子好灵的鼻子!闻慧一大早就去小厨房忙活了呢。”
“佳哉冷淘时,槐芽杂豚肩。”穆额齐莞尔,“这味道,我一闻便知。”
虽然京城现在流行的是用鳜鱼、鲈鱼、鲜虾做浇头的甘菊冷淘,但穆额齐觉得甘菊炒熟再拌入凉面,吃起来比槐叶冷淘更苦,还是算了吧。
当然了,虽然不吃甘菊冷淘,但她还蛮喜欢王禹傋那句赞美甘菊冷淘的诗“杂此青青色,芳香敌兰荪”,因为这句话同样适合她用来赞美槐叶冷淘,一样的碧绿可爱,一样食之宜人。
穆额齐洗漱完,让闻枝盘了一个日常一些的旗头,好待会吃完面低调出门逛逛去。
刚盘好贝勒爷就一身热气蒸腾着进来了,一群人刚忙完又开始连轴转给这位爷擦汗换衣。
等到胤祺换完衣服,示意传膳,茶膳房上了些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奶饽饽,然后便是凉拌豆芽和黄瓜酱菜,往日里都是上这些。
直到小厨房的人上了两碗碧绿如玉的面条,闻起来味道有些熟悉。
碧绿的面条沁出丝丝白雾,看着便觉凉意扑面,果然入口就有些冰牙,清爽弹牙还带着一股槐叶的清香以及猪肉臊子的甘甜,令人暑气顿消。胤祺连用数口,这才满足地放下银箸:“难怪黄山谷将此列为人生三美之一。”
穆额齐正小口吃着面,闻言抬头,眼中带着惊喜:“爷也读过《侯鲭录》?”
《侯鲭录》不是什么名人著作,只是一部冷门的笔记小说。
“侯鲭”取自汉代楼护合制美食的典故,暗示此书内容如荟萃百家精华的珍馐,主要涵盖名物考释、习俗方典、评述诗词作品、记录北宋文人轶事。
卷八记载黄庭坚列举三种他认为最美味的食物:一是同州羔羊蒸到烂熟,浇上杏酪调味,吃的时候不用筷子,而是用小刀割着吃,二是用南京白面做的槐叶冷淘,以襄邑的熟猪肉为卤,三是由吴人将松江鲈鱼切成鱼鲙,与共城香稻饭配食。
“嗯,宫里收着宋版。”胤祺夹了一筷酱黄瓜,语气随意却带着欣赏,“此书考据精核,无泛设之词。尤其对《莺莺传》的考辩,可谓言辞犀利。”
“是啊,”穆额齐放下银箸,谈兴渐浓,“元稹处处为张生开脱,后世多有效仿。能这般直斥其非的,确实难得。”她说着,轻轻摇头,“只是想到他的悼亡诗字字泣血,转头却能另结新欢,实在讽刺。”
“更讽刺的是,”穆额齐继续道,“元稹在《莺莺传》中借张生之口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将负心的过错推给女子。可他自己历任宰相时,排挤忠臣,以诗才谄媚宦官,这难道也是被什么‘尤物’所惑?文人执笔真是如执刃,可自剖,亦可自卫。”
胤祺的指尖在青瓷碗沿轻轻一顿,眼底掠过暗涌。
“《诗经》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声音沉缓,像在咀嚼这句古语的深意,“元稹写‘曾经沧海’时未必不真,只是人心如这盛夏的面——”他的银箸轻点她碗中碧色,“再清凉的初衷,也难抵权势这最灼人的暑气。”
他夹起透光的酱黄瓜,悬在两人之间:“能始终如一的,非为才情,而在心性。李斯临刑前愿牵黄犬逐兔,何尝不是想起自己早已凉透的初心?”
“是啊,权力场中,多少人最初抱着济世之志,最终却迷失在欲望的迷宫里。”
万有不齐天地事。人生没有回头路,一切都不会重来,活在当下,做自己该做的,并接受事与愿违,不愧于心,才能越过越好。
当你抓住每一个当下,就抓住了自己的人生脉搏。
穆额齐夹起一筷酱黄瓜,继续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就像这酱菜,瞧着都是黄瓜,可有的鲜脆,有的却带着股说不清的陈腐气,全看掌事的人用不用心。”她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品评菜肴。
“我打小就老觉得黄瓜有股怪味,”穆额齐继续小小地咬了一口,回忆道,“像是……土腥气混着点青草涩,今日这个酱菜倒……吃不出是黄瓜了。”
这话听着寻常,胤祺执箸的手却微微一顿。前日常顺才委婉提过,茶膳房总管黄安近日行事愈发懈怠,不仅采买以次充好,更在背后非议福晋饮食简朴,上不得台面。
“怪味?”他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酱瓜,这一次,他没有像刚刚那般随意咀嚼下咽,而是细细品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