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佳氏?那个温婉沉默,为他生了胤祥和二女的庶妃?她常年体弱,他是知道的,但前些日子听闻只是旧疾复发,怎会突然就到了“最后一面”?
他并非对她情爱深重,但多年陪伴,生育子女,总有一份情谊在。尤其是此刻,太子病危的阴影笼罩下,又一处宫室传来濒死的讯息,这接踵而至的打击,让他眼前骤然黑了一瞬。
双重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从对太子的极端焦虑中抽离出一丝冰冷的清醒,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疲憊與不祥。
“太子这里,给朕看好了。有任何动静,即刻来报。”康熙丢下这句话,深深地看了榻上的胤礽一眼,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但熟悉他的梁九功却敏锐地察觉到,那背影透着一股强撑的、即将被什么东西压垮的僵硬。
永和宫的气氛与毓庆宫不同,这里弥漫着的是一种哀戚的、冰冷的绝望。没有浓重的药味,只有一种生命流逝时特有的寂寥。殿内光线昏暗,十三阿哥胤祥跪在床边,紧紧握着额娘瘦骨嶙峋的手,脸上满是泪痕,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皇阿玛!”守在旁边的胤祥看到康熙进来,瞬间泪流满面,噗通跪倒,却不敢出声催促,只是用哀求的、破碎的目光望着他。
康熙深吸一口气,殿内的空气里满是药味的苦涩,药石无灵的陈腐气息弥漫着,两位年幼的公主,八岁的温恪和十岁的敦恪,早已哭得没了力气,只能伏在床边,发出小动物般的、细弱嘶哑的呜咽,那哭声一听便知已持续了许久,耗干了孩童所有的元气。
章佳氏已是弥留之际,面容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听到脚步声,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拢了一些,落在康熙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恭顺小心,只剩下一个母亲临终前最本能的、燃烧所有生命力的祈求。
这种祈求是另一种绝望的凄惶。
一种对生命消逝的深深无力感,交织着攥紧了康熙的心脏。
她看着康熙,又竭力转向自己两个哭成泪人的女儿,嘴唇翕动着,却已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住的动作——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锦被中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似乎想要去抓住康熙的衣角,又像是徒劳地想将两个女儿推向她们的父皇。
那眼神,那姿态,无声却震耳欲聋。她在求他,以一个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的女人的身份,以母亲的身份,求他看在这点情分上,怜悯她们的女儿,不要让她们将来飘零远嫁,葬身茫茫草原。
一切像极了当年赫舍里皇后临终时的目光!
那一瞬间,康熙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赫舍里弥留时紧紧抓着他的手,将襁褓中的保成交托给他的情景,与眼前章佳氏祈求的眼神、两个哭泣的幼女重叠在一起,形成一股猛烈的情感冲击,狠狠撞向他连日来早已紧绷欲裂的心弦。
“皇上!”梁九功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扶住猛然晃了一下的康熙。他感到万岁爷的手臂冰冷,甚至在微微颤抖。
康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痛楚、疲惫,还有一丝被接连不断的死亡胁迫而激起的暴怒与无力。他稳住身形,挥开梁九功的手,一步步走到床前。
他伸出手,似乎想握住章佳氏那悬在半空、即将力竭垂落的手,或是想抚慰一下哭泣的女儿。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章佳氏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那只祈求的手,无力地落在了锦被上,再无生机。
永和宫内,霎时间死寂一片,随即,两个公主意识到母亲彻底离去,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
康熙就那样僵立在床边,伸出的手缓缓垂下。他定定地看着章佳氏已然平静却带着未散忧愁的遗容,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看着仓皇无助的十三阿哥胤祥……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他脊梁压垮的疲惫和虚无感,汹涌而来。
这重重宫阙,这无上权柄,似乎也无法阻挡生命在眼前一个个流逝。他留不住发妻,也留不住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也可能留不住唯一的嫡子。
梁九功胆战心惊地在一旁伺候着,悄悄抬眼觑了一下万岁爷的侧脸。烛光摇曳下,那张一向威严英挺的面容,此刻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些许支撑,眼角深刻的纹路里浸满了倦怠,挺直的背脊也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
有那么一刹那,梁九功恍惚觉得,万岁爷不像正值盛年的帝王,倒像是一尊被风雨侵蚀了许久、即将露出裂痕的古老石刻,透出一种深沉的暮气与无力。
死亡的阴影又一次如此具体而密集地笼罩这位帝王。
他站在永和宫的哀哭声中,仿佛站在自己生命里不断流逝的时光与情感的废墟之上,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在生死与人心面前,也有着无法触及、无能为力的冰冷角落。
而太子的病榻,赫舍里氏、章佳氏的临终,像三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他身为人父、人夫的种种复杂情愫与遗憾,这些他平日用帝王心术深深压抑的情感,此刻汹涌反噬,几乎要将他淹没。
康熙沉默地站了许久,久到永和宫内的哭声都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传旨,追封章佳氏为敏妃,一应丧仪,按妃礼办理。老十三,好生照看着你的妹妹们。”
说完,他不再看那凄凉的场景,迈步向外走去。脚步沉重,踏在永和宫冰凉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走出殿门,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他抬起头,望向毓庆宫的方向,那里依旧被沉疴和死寂笼罩。
这紫禁城的夜,为何如此漫长而寒冷?康熙挺直了背脊,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只是那身影,在漫天细雪与宫灯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