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马上要见到那个表哥了,他瞬间抖擞精神,大步向前,甚至先赵方仪一步跨进了门。
赵宫商本来在椅子里假寐,待旁边的小丫头出声提醒,他起身打了个招呼,又在赵方仪的引荐下和柳宗敬互相拜礼,抬头时,两个男人都不约而同打量了对方一眼,又几乎同步移开视线。
柳宗敬心里想的是:果然是读书人,举手投足都那样文雅,方才他坐着都睡着了,醒来还能不慌不忙,没有半点失礼,若是换了自己,那起身的动作恐怕不会有这么好看。
赵宫商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副光景:这就是柳宗敬?相貌也不算惊为天人,赵方仪到底看上他哪了?
三人分别落座,赵方仪和柳宗敬同坐一侧,正对着赵宫商。
会客的椅子是寻常的花梨木方椅,赵方仪坐上去只占一半,而柳宗敬坐上去就填得满满当当,甚至对他来说有些拘谨了,赵宫商最善察言观色,见柳宗敬落座时习惯性岔腿,受到椅子扶手的阻碍后生生并拢,又努力往后挪了挪,便知道他坐得不舒服。
再看一旁优雅纤弱的赵方仪,如此不搭的两个人竟然琴瑟和鸣,真是匪夷所思。
想笑,但他的修养不允许自己失礼,不咸不淡拉扯了几句,赵方仪突然发难:“我们非得这么客气吗?”
两个男人心思各异,都没反应过来,赵方仪率先起身,对赵宫商做了个“过来”的手势:“来书房,我正要问你个事。”
又在柳宗敬手背上轻轻一点,示意他也一起走。
进了凌云堂,赵方仪拿出那本旧琴谱,把赵宫商按在琴凳上,指着书里某一页说:“这里该怎么弹?我按你标记的指法,怎么都不得趣。”
赵方仪做事一向利落爽快,有时甚至一股杀伐决断的神气,赵宫商被她按在琴桌前,不知为何,竟有种押上刑台的压迫感。
他来金水是兴师问罪的,可这会突然心虚起来,仿佛自己从昨天起成了一个无耻小人,嫉妒冲昏头脑,居然不希望自己妹妹过得幸福。
赵宫商惭愧着,逐渐收拢思绪,不再分注意力给那个一直紧盯着自己后背的人,他认出了那本遗失的琴谱,回忆片刻,轻快地呼出一口气:
“我写错了,那时候画着玩的,不过这作曲人本来就不甚高明,弹出来也乏味。”
说罢用巾子擦擦手,行云流水弹了一遍,问赵方仪怎么样。
赵方仪半晌没说话,末了使劲磨了磨后槽牙:“以后再往我这乱扔垃圾,我就塞你嘴里。”
莫名其妙地,赵宫商想起多年前,她在诗壁前翻的那个轻飘飘的白眼。
他蓦然开怀大笑,赵方仪却懒得理会,站累了似的往柳宗敬腿上一坐,突然想起什么,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站起来,坐到旁边的椅子去。
赵宫商跟她认识这么多年,哪能看不出她在强装镇定?轻车熟路往人家身上一坐,对方也习惯性往她腰上摸了,这世上假装恩爱的夫妻多如牛毛,可细节从来不会骗人。
赵宫商兀自低头笑了笑,想到了姨母转述的那句“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那就好。
离开金水时他还感觉魂魄轻飘飘的,仿佛身在梦里。天青微雨,远岫如烟,他独自缓辔而行,有什么东西从身上剥离了,而后魂魄重重地砸回躯壳里,他发觉腰后有个细长的物件硌着,抽出来一看,是她的十方断魂笛。
山高水远,寿短情长,他呜呜咽咽吹着不知名的小调,走到那朦胧如西南密林的雾里去了。
赵宫商是吃了晚饭再走的,主菜自然是一道清蒸松鱼,赵方仪再三留宿,他不依,只好作罢。
入夜霜重,给他加了一件披风,又叫赵福备了一副蓑帽,上马时从袖子里掉出一个蓝色的旧香囊,赵方仪捡了递过去,马上的人面色微窘。
她从没见过这么朴实无华的香囊,鼓囊囊,窸窣窣,里面大约是晒干的药草,而赵方仪低头嗅了嗅指尖,什么气味都没有。
谁知道赵宫商把这仿佛随手一赠的不值钱玩意揣了多少年。
赵方仪也想起了一些旧事,在门口伫立片刻,檐下挂着两盏竹纹灯笼,灯影婆娑如竹影,斜斜拉长了,变成一簇凤尾。
她侧身对柳宗敬说:“你别跟他学,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保重自己身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柳宗敬自然听不懂,但他能体会到妻子深切的感情,既是对赵宫商的,也是对他的。
他在她心中是和家人同等的重要,柳宗敬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只是人一旦在当下感到满足,就会贪心地想到以后。
这天柳宗敬像往常一样熄灭蜡烛,脱鞋、上榻,躺下时赵方仪“呀”了一声,怪他压到了头发,他熟练地道歉,熟练地把人带进怀抱,再腾出一只手帮她抚顺长发,满心满眼,像一锅咕噜噜冒着泡的热汤。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雪,光秃秃的黑戈壁,每年下雪时才有难得一见的美景。营地燃起篝火,大块大块的雪垒在锅里,化开后就放香料,煮肉汤。
黑水城居民会做一种风味独特的熏肉,他起初不喜欢,后来吃惯了,三天两头还有点想。
雪刀营,雪刀营,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而赵方仪从来没问过雪刀营的事,是因为不感兴趣,还是压根没想过他还会走?
柳宗敬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七年前开始,他就欠她一个交代。
赵方仪摸到了他后背的黏腻,以为太热,还帮他把衣领往外扒了扒,扒的时候自然要顺手摸一摸,这一摸,就感觉到男人胸膛坚硬如铁,他很紧张。
紧张什么?又不是第一天晚上和她睡。
她疑惑地仰头,殊不知对方已经等了许久,柳宗敬一鼓作气吻下去,又舔又咬的,一路亲到了她锁骨上。
赵方仪生气了,怎么白天还没要够?
倒也用不着张口,往他腰上一掐,男人就收到警告了,柳宗敬停止了向下的趋势,一点一点啄她的唇角,赵方仪甚至觉得他是做错了事在撒娇。
而柳宗敬像一口气闷完了一坛壮胆的老酒,终于有勇气对她提起那三个字:
“阿仪,我想跟你谈谈雪刀营。”